连续七日了。
谢沉站在宫门外,看着太监又一次原封不动地捧回他的奏折,指尖在袖中微微发抖。自太妃死后,萧景明再未召见他,递上去的折子也如石沉大海。
"陛下...可还安好?"谢沉轻声问道。
小太监低着头不敢看他:"回丞相,陛下一切安好,只是...政务繁忙..."
谢沉苦笑。这个借口太拙劣——他与萧景明朝夕相处三年,那人就是病得下不了床也会强撑着批阅奏章,何曾有过"繁忙"到不见他的时候?
"请转告陛下,臣有要事禀报。"谢沉从袖中取出一份密信,"北方边境急报。"
小太监犹豫着接过,匆匆离去。谢沉站在宫墙下,望着养心殿的方向出神。秋风吹落枯叶,打着旋落在他肩头,恍如一声叹息。
一个时辰后,太监终于回来:"陛下口谕,请丞相...明日早朝再议。"
谢沉胸口如遭重击。连边境军情都不能让萧景明见他一面?他勉强维持着丞相威仪点头告退,转身时却听见太监小声嘀咕:
"陛下这几日脾气大得很,昨儿个还把裴大人骂得狗血淋头..."
谢沉脚步一顿。裴琰是萧景明最信任的锦衣卫指挥使,连他都...究竟发生了什么?
回到丞相府,谢沉立即召来心腹:"去查查,太妃死前跟陛下说了什么。"
心腹领命而去。谢沉独自坐在书房,取出那幅被萧景明撕毁的画像临摹本——这是他通过裴琰的描述绘制的。画中青年眉目如画,与他确有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青松赠..."谢沉轻抚落款,百思不得其解。先皇后为何会认识与他如此相似的人?太妃又为何要用这幅画离间他与萧景明?
夜深人静时,谢沉辗转难眠。他披衣起身,鬼使神差地来到院中海棠树下——这是萧景明当年亲手为他栽的。手指抚过树干,恍惚间仿佛又看到那人含笑的眼睛:"松是你,海棠是我..."
一滴冰凉落在手背,谢沉才发现下雨了。他仰头望着漆黑的天幕,任凭雨水打湿脸庞,分不清是雨是泪。
养心殿密室中,萧景明对着烛火反复比对两份字迹。一份是谢沉的奏折,一份是从母后遗物中找到的信笺。两者笔迹虽刻意不同,但那个"青"字的起笔转折,几乎一模一样。
"不可能..."萧景明一拳砸在案上,墨汁溅了满手。他想起太妃临死前的狞笑:"你以为谢沉为何与你如此投契?他接近你,根本就是..."
"陛下。"裴琰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三更天了,您该歇息了。"
萧景明猛地拉开门:"查到了吗?画中人的身份?"
裴琰跪地:"微臣无能,只知此人二十年前曾在翰林院任职,与...与孝端皇后有过交集。"
"名字!"
"所有记录都被刻意抹去,只找到一个代号——'梅君'。"
"梅君..."萧景明咀嚼着这个名字,突然想起什么,"去查查谢沉的族谱,看他有没有早逝的叔伯兄弟!"
裴琰领命退下。萧景明回到案前,拿起那幅画像。画中人温润如玉,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他熟悉的倔强——与谢沉如出一辙。若此人真是谢沉亲属,且与母后有旧,那么谢沉接近他,是巧合还是...
这个念头如毒蛇般啃噬着帝王的心。他抓起酒壶一饮而尽,却浇不灭胸中灼烧的疑火。
翌日早朝,谢沉终于见到了萧景明。龙椅上的帝王眼下青黑,面色苍白,却依然英挺如松。当谢沉出列奏报北方军情时,他清楚地看到萧景明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收紧了一瞬。
"...胡人骑兵已三次袭扰边境,臣以为当立即增派兵力。"
萧景明声音冷峻:"谢卿有何建议?"
这个生疏的称呼让谢沉心头一刺。他强自镇定道:"可调宣府、大同两镇精兵北上,同时派使者联络瓦剌牵制胡人。"
兵部尚书立刻反对:"陛下!瓦剌狼子野心,岂会为我所用?"
"尚书大人有所不知。"谢沉不卑不亢,"去岁瓦剌可汗曾遣使求亲,被拒后怀恨在心。若许以互市之利,必愿联手制衡胡人。"
萧景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等边关细节,谢沉竟了如指掌。
"准奏。"帝王最终拍板,"谢卿既如此了解边情,此事就交由你全权处理。"
谢沉心头一喜,这是七日来萧景明第一次采纳他的建议。他正要谢恩,却听萧景明又道:
"另外,朕决定派你亲赴宣大督军。"
满朝哗然。谢沉震惊地抬头,正对上萧景明复杂的目光——那里面有探究,有犹豫,还有一丝他读不懂的情绪。
"臣...领旨。"谢沉深深叩首,借机掩饰眼中的受伤。
退朝时,几位大臣围上来道贺,言语间却满是幸灾乐祸——谁不知道北方边塞苦寒,此时出征无异于流放。谢沉淡然应对,直到人群散尽,才发觉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血痕。
当夜,谢沉正在府中收拾行装,忽听外面一阵骚动。
"陛下驾到——"
萧景明竟微服来访!谢沉慌忙出迎,只见帝王一身墨蓝常服,肩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气。
"陛下..."
"不必多礼。"萧景明摆手,目光扫过厅中打包到一半的箱笼,"准备得如何了?"
谢沉垂眸:"三日后可启程。"
萧景明"嗯"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北方天寒,这个带着。"
盒中是一件狐裘大氅,雪白的皮毛上缀满暗纹,领口处用金线绣着小小的松枝与海棠。
"陛下..."谢沉喉头发紧,"这太贵重了。"
萧景明不由分说为他披上,手指在系带处流连:"边关不比京城,一切小心。"
两人距离近得呼吸可闻。谢沉能清晰地看到萧景明眼中的血丝,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他想问那幅画的事,想问为何突然疏远,却最终只化为一句:
"臣会定期上奏军情。"
萧景明的手顿了顿:"嗯。"
一阵尴尬的沉默。谢沉鼓起勇气抬头:"陛下可还有吩咐?"
萧景明深深看着他,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抬手拂去他肩上一片不存在的灰尘:"保重。"
谢沉送萧景明至府门,望着帝王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秋风吹起大氅的毛领,那上面还残留着萧景明的体温和龙涎香的气息,恍如一个温柔的拥抱。
养心殿内,萧景明对着烛火出神。谢沉临行前的眼神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眼睛,何时蒙上了这样的忧伤?
"陛下。"裴琰悄声入内,"查到了。谢大人确有一位叔父,二十年前曾任翰林院编修,后...下落不明。"
萧景明猛地坐直:"名字?"
"谢清,字明远,号梅君。"
梅君!萧景明心跳如鼓:"与先皇后..."
"据老宫人回忆,孝端皇后入宫前,曾与谢编修有婚约。"
"哗啦"一声,萧景明打翻了茶盏。所以太妃是想告诉他,谢沉接近他,是为了替叔父报复皇家?不,不可能...若真如此,谢沉有太多机会可以...
"还有一事。"裴琰递上一封信,"这是从谢大人书房暗格中找到的。"
萧景明展开信纸,上面是谢清的字迹:"...沉儿,为叔毕生之憾,莫过于负了青松。今汝既入翰林,当以天下为己任,勿蹈吾覆辙..."
信纸从萧景明指间滑落。原来谢沉早就知道先皇后与他叔父的往事!那么这三年来的一切,那些默契,那些关怀,那些...缠绵,都是...
"陛下!"一名侍卫慌张闯入,"边关八百里加急!胡人突破长城,已连克两城!"
萧景明如梦初醒:"传旨,命谢沉即刻启程!"
侍卫领命而去。萧景明独自站在殿中,望着北方漆黑的夜空。无论谢沉最初接近他是何目的,此刻他只知道一件事——他不能让那个人独自面对边关的战火。
"备马。"萧景明突然道,"朕要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