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

“郁幼婵同学，”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针，清晰地穿透背景音乐，钻进她的耳朵，“跟你说了多少次？装神弄鬼，也要适可而止。”

他直起身，迈开长腿，几步就跨到了她的桌边。动作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郁幼婵下意识地想把画板藏起来，手却僵在半空，动弹不得。

“啪！”

一杯刚做好的、冒着滚烫热气的焦糖玛奇朵被他带着明显火气地顿在了她面前的桌面上。深褐色的液体在洁白的瓷杯里剧烈地晃荡了一下，溅出几滴，落在光滑的桌面上，留下几点深色的印记。

段开卿俯视着她，那张轮廓分明的俊脸此刻绷得紧紧的，眉峰压得很低，几乎要拧成一个结。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灼人的火星：“上周吓跑了三个，前天又吓跑了一对情侣。再有一次，我管你是什么熟客带来的，立刻给我滚出去！听明白了？”

他身上的气息——浓烈的咖啡豆香混合着他惯用的、一种清冽的雪松调须后水味道——强势地笼罩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现实世界”的权威。

郁幼婵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耳朵里嗡嗡作响，羞耻感和一股说不出的委屈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了喉咙。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

墙角那个小小的、湿漉漉的身影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吓住了，瑟缩着，往阴影的更深处缩去，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惶。

段开卿看着她这副样子，眉头拧得更紧，眼神里的不耐几乎要溢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强压着最后一丝耐心：“喝你的咖啡，写你的作业，或者安静地发呆。就是别搞这些——”

他嫌恶地瞥了一眼她那块还捏在手里、露出一半的破旧画板，“——神神叨叨的玩意儿！”

训斥完毕，他似乎觉得这杯咖啡的威慑力已经足够，也懒得再多看她一眼，转身就要离开。那挺拔的背影透着一种“懒得跟你废话”的冷硬。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反抗冲动猛地攫住了郁幼婵。

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能这样武断地否定她看到的一切？凭什么他要这样咄咄逼人？

一股热气直冲脑门，压过了所有的恐惧和羞耻。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低下头，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炭笔在那张画着火柴小人的速写纸上，用尽所有力气，飞快地、重重地涂画起来！

不是写字，不是箭头。她画了一个大大的、歪歪扭扭的、幼稚到极点的——房子。屋顶是三角形的，墙壁是方方的，还有一个冒着烟的小烟囱。一个孩子心中最温暖、最安全的象征。家。

最后一笔落成，炭笔的笔尖甚至因为用力过度，“啪”地一声在纸上折断了。

这轻微的断裂声，在骤然寂静下来的角落里，显得异常刺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段开卿的脚步停住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身后那不同寻常的细微声响，以及骤然降临的死寂。

他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皱着眉，下意识地侧过身，眼角的余光随意地扫向那个角落。

视线扫过郁幼婵苍白紧绷的脸，扫过她手中那截断掉的炭笔，最后，落在了那张画着简陋火柴人和房子的画纸上。

就在他的目光触及那幅幼稚涂鸦的瞬间——

墙角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一团柔和的、近乎圣洁的乳白色光芒，毫无预兆地在小女孩原本所在的位置炸开！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纯净，瞬间驱散了角落所有的阴冷和晦暗。

光晕的中心，那个穿着湿透红裙子的小小身影，轮廓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凝实，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的光彩。

段开卿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强光灼伤。他脸上的不耐烦和冷硬瞬间凝固、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纯粹的、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茫然。他全身的肌肉在那一刻绷紧如岩石。

光晕中的小女孩，那张苍白的小脸上，第一次绽开了无比生动的、带着巨大惊喜的笑容。

那笑容像阳光穿透乌云，照亮了她整个小小的身躯。她不再看郁幼婵，不再看那块画板，那双清澈得不可思议的大眼睛，只牢牢地、无比眷恋地锁定了段开卿。

紧接着，在段开卿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的千分之一秒内——

“哥哥——！”

一声清脆得如同琉璃碎裂、带着巨大欢喜和浓浓委屈的童音，毫无阻碍地、清晰地、炸响在段开卿和郁幼婵的脑海里！那声音里的依赖和思念，浓烈得几乎能将人淹没。

小女孩小小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扑！不是行走，而是像一道被牵引的光，径直扑向僵硬如雕像的段开卿。

“哐当——！”

一声刺耳到令人心悸的脆响，狠狠撕裂了咖啡店里流淌的轻音乐和低语。

段开卿手中那个刚刚放下、还未来得及收走的空咖啡杯，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击中，从他骤然失力的指间滑脱，直直坠落在坚硬光亮的地砖上！

洁白的骨瓷四分五裂，炸开无数尖锐的碎片。深褐色的咖啡渍如同污浊的泪，伴随着飞溅的碎瓷，泼洒开一片狼藉的、刺目的痕迹。几滴滚烫的液体甚至溅到了他笔挺的黑色西裤裤脚上。

然而，段开卿对此毫无反应。

他整个人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成了一尊被瞬间抽走了灵魂的冰冷石像。所有属于段开卿的鲜活气息——那刻在骨子里的骄傲，那份掌控一切的笃定，那份对“怪力乱神”根深蒂固的鄙夷——都在那声“哥哥”响起的刹那，被一只无形巨手粗暴地、彻底地捏碎了。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晃动了一下，不是因为地上的狼藉，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次的、灵魂层面的剧烈震颤。那张总是带着点玩世不恭或是不耐烦表情的英俊脸庞，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茫然。所有的血色都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

他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那双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瞪视着郁幼婵的方向——不，是瞪视着刚才那团光芒爆发又消失的虚空。

那目光不再是锐利如刀，而是彻底涣散了。里面翻涌着海啸般的惊涛骇浪：是极致的震惊，是无法理解的巨大荒谬感，是被彻底颠覆认知的剧痛，还有……还有一丝被强行从记忆最深处、最黑暗角落里翻掘出来的、血淋淋的、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恐惧和剧痛。

郁幼婵僵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画着幼稚房子的画板，断裂的炭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丑陋的黑点。

她看着段开卿惨白如纸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碎裂的世界，看着地上那片狼藉的咖啡渍和碎瓷片。

整个咖啡店死寂一片。

背景音乐不知何时停了，所有客人都屏住了呼吸，惊疑不定地望向这个角落，望向那个仿佛被瞬间击垮的年轻老板。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段开卿的身体终于无法支撑般地剧烈摇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住旁边的桌子稳住自己。

然而，指尖刚刚触碰到冰冷的桌面，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他的目光，终于从虚空中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动，落到了郁幼婵的脸上。

那眼神，空洞得可怕，却又燃烧着一种能将人焚尽的灼热。仿佛她是通往地狱的唯一入口，是他所有崩塌世界的见证者。

郁幼婵被他看得心脏骤然紧缩，几乎无法呼吸。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解释？安慰？可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能下意识地，将那画着“家”的画板，往身后藏了藏。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一根针，狠狠刺破了段开卿强撑的最后一点表象。

“……郁……”

他终于发出了声音。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干涩，破碎，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撕裂般的痛苦。

他死死盯着她，眼神里翻涌着巨浪，那是一种被拖入深渊的绝望质问，一种信仰被连根拔起后的巨大空洞。

“……幼婵……”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她的名字，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他向前踉跄了半步，踩在满地的碎瓷片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却浑然不觉。

“你……” 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吞咽着带血的玻璃渣，“……刚才……”

他没能说完。破碎的句子卡在喉咙里，被汹涌而来的、灭顶般的眩晕感彻底淹没。

眼前郁幼婵那张写满无措和担忧的脸，吧台后店员惊恐的表情，客人们窃窃私语的模糊影像，地上那片刺眼的咖啡渍和碎瓷……

所有的一切，连同那个穿着湿透红裙子的、对着他笑的小小身影，都在视野里疯狂地旋转、扭曲、破碎。

他那建立在二十二年唯物基石上的世界，轰然倒塌的巨响，终于在他脑海里震耳欲聋地炸开。

下一秒，段开卿眼前一黑，高大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前栽倒下去。

“老板——！”吧台后传来惊恐的尖叫。

郁幼婵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几乎是本能地向前扑去，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接住那个轰然倒塌的身影。

她指尖只来得及擦过他冰冷汗湿的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