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王哲开始疯狂地测试自己。他翻出手机里海量的照片——大学时青涩的合影,蜜月旅行在洱海边的大笑,去年生日林薇捧着蛋糕的惊喜瞬间……一张张看过去。照片里的人,笑容灿烂,场景鲜活。然而,王哲盯着照片中林薇的脸,尤其是唇鼻区域,那种强烈的陌生感和扭曲感再次袭来。照片凝固的笑容,此刻显得空洞而诡异。他甚至无法将照片上的人脸与他记忆中“林薇”的形象完全对应起来。记忆和视觉之间,裂开了一道冰冷的鸿沟。
他冲到书房,打开电脑,搜索人脸识别测试。屏幕上跳出各种面孔,要求辨认情绪或身份。金发碧眼的陌生人,他尚能凭借特征和提示勉强判断。可一旦出现亚洲年轻女性的面孔,尤其是嘴唇鼻子的特写,一种剧烈的眩晕感和认知混乱就猛烈地冲击着他。那些五官的组合变得混乱、模糊、充满难以理解的几何冲突感。他烦躁地关掉网页,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尝试把注意力集中到林薇的其他特征上。她的声音依旧温柔熟悉,她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味也未曾改变。可当她靠近,当他不得不将视线聚焦到她的脸上时,那种生理性的排斥和恐惧就会瞬间攫住他,让他下意识地想别开脸,想后退。
林薇敏锐地察觉到了丈夫的异样。他不再和她对视,吃饭时总是低着头,回答问题时眼神飘忽。他找借口睡到了书房。家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猜疑。
“王哲,我们谈谈。”一天晚饭后,林薇终于忍不住,推开书房门。她脸上带着受伤和不解,“你到底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
王哲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张复杂的工程图纸,闻声身体一僵。他没有回头,手指紧紧攥着鼠标,指节发白。他能感觉到林薇的目光落在他的后背上。
“没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刻意的平静,“就是最近项目压力大,有点累。想自己静静。”
“只是压力大?”林薇的声音带着颤抖,“你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王哲的心猛地一缩。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慢慢转过身。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了林薇的脸上。熟悉的五官组合再次在他眼中扭曲、变形,尤其是那微微抿着的嘴唇,像一道无法理解的怪异裂缝。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他猛地移开视线,盯着地板上一块瓷砖的缝隙,声音紧绷得几乎要断裂:“别胡思乱想!我说了,就是累!让我一个人待会儿行不行?”
林薇站在那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看着丈夫近乎仓皇地躲避着她的视线,看着他脸上那种毫不作伪的、近乎恐惧的排斥。眼泪无声地涌了上来。她没有再说话,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王哲听着门锁“咔哒”一声合拢的声音,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瘫坐在椅子上。冷汗浸湿了后背。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
王哲偷偷去了医院。
神经内科的专家听完他语无伦次、刻意隐去了“认不出妻子”核心症状的描述(只强调看到人脸,尤其是唇鼻区域感到陌生和不适),皱着眉开了一堆检查单。
脑部核磁共振(MRI)的结果最先出来。王哲紧张地坐在诊室,看着医生将片子插在灯箱上。灰白的脑组织影像清晰呈现。医生仔细地看着,手指在几个区域划过。
“结构上看…没有明显器质性病变。”医生指着几个关键区域,“海马体、梭状回这些负责面孔识别的区域,形态信号都正常。没有肿瘤、出血或者异常的病变信号。”
王哲的心沉了一下,不知是庆幸还是更深的恐惧。“那…为什么?”
医生放下片子,推了推眼镜:“目前来看,排除了脑部结构性问题。你描述的症状…比较特殊。对熟悉面孔的陌生感(prosopagnosia),通常是脑损伤后遗症。但你既无外伤史,影像又正常…心理因素的可能性比较大。最近压力是不是特别大?有没有经历什么重大变故?”
王哲张了张嘴,那句“我认不出我老婆的脸了”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含糊地点点头:“工作…是有点压力。”
“先放松心情,规律作息,观察看看。”医生刷刷地开着处方,“给你开点调节神经、缓解焦虑的药。如果症状持续或者加重,建议你去看看心理科或者精神科。”
王哲捏着一叠检查单和处方走出医院。阳光刺眼,他站在台阶上,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每一张迎面而来的脸,都像蒙着一层模糊的毛玻璃,唇鼻区域尤其显得怪异和难以聚焦。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荒谬感将他淹没。医学宣判了他的大脑“正常”。那这地狱般的体验,根源到底在哪里?
---
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林薇不再试图和王哲交流,两人像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王哲把自己关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长,像一头困兽,疯狂地在网络上搜索一切可能相关的信息:面孔失认症、Capgras妄想综合征(认为亲人被替换)、各种罕见的神经系统感染、中毒症状……信息庞杂而混乱,没有一个能完全契合他那诡异的、似乎只针对“人”的认知扭曲。
一天深夜,王哲被一阵极轻微的声音惊醒。不是来自卧室,而是客厅。他屏住呼吸,悄悄起身,把书房门拉开一条缝。
昏暗的客厅里,只有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亮一小片区域。林薇蜷缩在沙发上,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屏幕的光照着她泪流满面的脸。
王哲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看到她脸上的泪水,看到她因痛苦而扭曲的嘴角,看到她眼中深切的悲伤和不解。这一刻,那张脸在他眼中,那一直困扰他的扭曲感和陌生感,似乎被这汹涌的情感冲淡了一丝。一种尖锐的愧疚和心疼压过了认知的障碍。
他想冲出去,抱住她,告诉她一切。可就在这时,林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书房的方向。两人的目光隔着门缝,在昏暗的光线中相遇。
王哲看到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当他的视线再次不可避免地聚焦到她的唇鼻区域时,那股强烈的、生理性的扭曲感和排斥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又将他淹没、冻结。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头,“砰”地一声关上了书房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门外,林薇压抑的哭声,变成了彻底绝望的、心碎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