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琴房的隔音并不好。
林清颢站在走廊上,透过门上的小窗看着里面的陈穗悠。他今天已经连续练习了三个小时,衬衫后背被汗水浸透,贴在脊梁上,勾勒出清晰的肩胛骨轮廓。
琴声突然停了。陈穗悠猛地合上琴盖,额头抵在冰冷的钢琴漆面上,呼吸粗重。
林清颢推门进去,把冰镇矿泉水贴在他后颈上。陈穗悠浑身一颤,抬头时眼睛布满血丝:"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小时前。"林清颢把水递给他,"第三乐章,十七小节,那个双音还是不准。"
陈穗悠灌了半瓶水,喉结急促地滚动:"我知道。"他甩了甩酸痛的手腕,"老头子的标准是完美无瑕,差半个音都不行。"
林清颢沉默地翻开乐谱,指着一段标记:"这里,你父亲当年比赛时的华彩段落。"
陈穗悠盯着那行潦草的铅笔字——那是周明远的笔迹,写着"陈明远,1985年肖邦大赛"。
"周老师连这个都给你了?"他苦笑,"看来他们都很期待我和我爸的'对决'。"
"不是对决。"林清颢平静地纠正,"是选择。"
他按下录音笔,陈穗悠刚才练习的片段流淌出来。在某个转调处,林清颢突然暂停:"听出来了吗?"
陈穗悠皱眉:"音准没问题。"
"但你不喜欢这样拉。"林清颢指出,"每次到这里,你的弓压都会减轻,像在逃避什么。"
陈穗悠的瞳孔微微收缩。
"你父亲的原版充满攻击性,"林清颢继续道,"但你本能地柔化了它。这才是你一直练不好的原因——你在和自己的直觉对抗。"
琴房陷入寂静。窗外,暮色渐渐笼罩校园,远处球场的欢呼声隐约可闻。
陈穗悠突然抓起琴弓,重新架起小提琴:"再听一次。"
这一次,他没有模仿父亲的风格。
维也纳爱乐乐团亚洲巡演当天,音乐厅外挤满了乐迷。
陈穗悠穿着正式的黑色西装,手里攥着两张门票,在VIP入口处来回踱步。林清颢看了一眼手表——离开场还有二十分钟,陈明远应该正在后台准备。
"紧张?"林清颢问。
陈穗悠扯了扯领结:"你说他会注意到我们吗?"
"会。"
"为什么这么肯定?"
林清颢指了指他胸前闪亮的校徽:"你戴着明德的标志,他会认为你是来'取经'的。"
陈穗悠嗤笑一声,却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校徽。这是林清颢今早特意带给他的,说是"学校的体面"。
演出准时开始。当陈明远走上指挥台时,陈穗悠的背脊瞬间绷直。男人比照片上更加威严,灰白的鬓角像刀削般锋利,举手投足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乐团奏响勃拉姆斯第四交响曲,陈穗悠却只盯着父亲的手——那双手比他记忆中更加粗糙,指挥棒划破空气的轨迹却精准得令人窒息。
"第三乐章,"他在林清颢耳边低语,"他会加快速度。"
果然,音乐突然如暴风骤雨般倾泻而下,与节目单上的标注截然不同。林清颢微微挑眉——这种任性的处理方式,竟然与陈穗悠如出一辙。
演出结束后,掌声雷动。陈明远鞠躬时,目光扫过VIP区,在陈穗悠身上停留了半秒,面无表情地移开。
"他看见我了。"陈穗悠攥紧拳头,"但故意装作没看见。"
林清颢刚要说话,一个工作人员匆匆走来:"陈先生?指挥想见您。"
后台休息室弥漫着松香和咖啡的苦涩气息。
陈明远背对着门,正在整理乐谱。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说:"周明远告诉我你会来。"
陈穗悠站在门口,声音干涩:"我带了朋友。"
"学生会的林清颢。"陈明远终于转身,锐利的目光扫过两人,"我知道你,年级第一,纪律委员。"
林清颢微微颔首:"陈指挥。"
空气凝固了几秒。陈明远突然拿起一份乐谱扔在桌上:"解释一下。"
那是陈穗悠和林清颢改编的曲子,不知何时被打印出来,上面满是红色批注。
"我的改编有什么问题?"陈穗悠挑衅地问。
"这里,"陈明远指着一段转调,"完全违背和声进行规则!还有这个华彩——"
"那是因为我想突出主旋律的孤独感!"
"孤独?"陈明远冷笑,"音乐不是用来发泄情绪的玩具!"
"那它是什么?"陈穗悠猛地提高音量,"满足你完美主义的工具吗?"
林清颢悄悄按住他的手腕,感受到脉搏剧烈的跳动。
陈明远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突然问:"林同学,你觉得呢?"
整个房间安静下来。
林清颢松开陈穗悠的手腕,向前一步:"音乐厅外的海报写着,今晚的主题是'传统与突破'。"他直视陈明远的眼睛,"但您刚才的勃拉姆斯,比原谱快了十二拍。"
陈明远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规则很重要,"林清颢继续道,"但打破规则的人,往往是制定规则的人。"
一阵沉默。
陈明远突然拿起钢笔,在乐谱上划掉几个红圈:"下周柏林爱乐的首席会来明德讲座。"他把修改后的谱子推给陈穗悠,"让他听听这个版本。"
陈穗悠愣住了:"什么意思?"
"意思是,"陈明远转身整理西装,"你的想法很幼稚,但……挺有意思的。"
他大步走向门口,在擦肩而过时突然停下:"对了,那个双音问题,是因为你持弓角度不对。"
门关上的瞬间,陈穗悠像被抽走全身力气般跌坐在沙发上。
"这算什么?"他盯着乐谱上被修改的痕迹,"施舍的认可?"
林清颢拿起谱子:"不,是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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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地铁上,陈穗悠一直盯着父亲修改的乐谱。
"你知道吗,"他突然说,"这是我第一次没被他全盘否定。"
林清颢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广告牌:"他欣赏你。"
"欣赏?他差点把我的曲子批得体无完肤!"
"但他保留了最叛逆的部分。"林清颢指出那几个未被红笔圈住的段落,"就像他今晚擅自改动的勃拉姆斯。"
陈穗悠怔住了。他低头重新审视乐谱,突然发现那些红色批注虽然严厉,却精准地指出了技术缺陷,而对音乐性上的冒险,父亲其实留足了空间。
"我不明白,"他喃喃道,"如果他认同突破,为什么从小到大——"
"因为他也是被困住的人。"林清颢轻声说,"维也纳爱乐的指挥,必须比任何人都遵守规则。"
地铁驶入隧道,黑暗笼罩车厢。陈穗悠在玻璃倒影中看见自己的眼睛,恍惚间竟与父亲有几分相似。
"下周的讲座,"他突然说,"你会陪我去吗?"
林清颢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周一清晨,七点三十分。
林清颢站在校门口,看见陈穗悠准时出现在晨光中。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但步伐轻快,手里还拿着那份被批改过的乐谱。
"早。"陈穗悠塞给他一杯冰美式,"猜猜我昨晚练琴到几点?"
林清颢接过咖啡:"三点十七分。"
"……你怎么知道?"
"琴房记录。"林清颢晃了晃手机,"我是纪律委员。"
陈穗悠大笑起来,笑声惊飞了树梢的麻雀。他们并肩走向教学楼,初冬的阳光将两个影子拉得很长,一个挺拔如松,一个跳跃如音符。
在楼梯拐角处,陈穗悠突然停下:"林清颢。"
"嗯?"
"谢谢你。"
"为了什么?"
"为了……"陈穗悠晃了晃乐谱,"没有让我逃避那个双音。"
林清颢看着他明亮的眼睛,第一次主动伸出手,轻轻拂去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下周讲座,别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