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房的灯光很暗,只有一盏小台灯照亮钢琴键盘。
林清颢的指尖悬在中央C上方,迟迟没有落下。陈穗悠站在他身后,胸口几乎贴着他的后背,温热的呼吸扫过他的耳廓。
"放松,"陈穗悠的声音带着笑意,"它又不会咬你。"
"我知道。"林清颢的背脊绷得笔直。
陈穗悠叹了口气,直接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指按在琴键上。一个清脆的C音在狭小的琴房里回荡。
"你看,很简单。"陈穗悠的拇指擦过林清颢的指节,"你的手指比我的更适合弹琴,修长又有力。"
林清颢猛地抽回手:"别开玩笑。"
"谁开玩笑了?"陈穗悠绕到他身旁坐下,随手弹了一段《月光》的前奏,"我六岁开始学琴,从没见过这么完美的手型。"
窗外的雨声渐大,打在琴房的玻璃上,像某种不规则的节拍器。林清颢盯着自己的手掌,突然说:"我父亲从不让我碰客户的钢琴。"
"为什么?"
"他说……"林清颢的声音罕见地迟疑,"调律师的手只能用来校准,不能用来创造。"
陈穗悠的眉毛拧成一团:"这什么歪理?"
"不是歪理。"林清颢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琴键边缘,"二十年前,他因为私自弹奏一台斯坦威,被琴行开除。那之后,他就只接私人订单,立下这条规矩。"
雨水顺着窗框蜿蜒而下,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陈穗悠突然问:"那台斯坦威,是不是维也纳制造的?"
林清颢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陈穗悠没有立即回答。他起身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旧相册,翻到中间某页——照片上是年轻的周明远和陈明远站在一台三角钢琴旁,旁边有个穿工作服的男人正在调音。
"这是我家去年的圣诞聚会照片,"陈穗悠指着那个调音师,"你父亲?"
林清颢的瞳孔微微收缩。照片上的林父比现在年轻许多,但眉眼间的严肃如出一辙。他正低头调试琴弦,而年幼的陈穗悠就趴在钢琴边,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
"1999年,"陈穗悠轻声说,"这台琴后来成了我母亲的生日礼物。"
林清颢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突然明白父亲为何对那台琴如此执着——那不是普通的调音工作,而是送给当红钢琴家的礼物。
"他被开除不是因为弹了琴,"陈穗悠一针见血,"是因为弹得太好了,对吧?"
一滴雨水从窗缝渗进来,落在相册上,正好晕开了林父的脸。
第二天清晨,林清颢没有出现在校门口。
陈穗悠等到早读铃响,才匆匆跑向学生会办公室。推开门时,林清颢正站在窗前,手里拿着那张湿过的照片。
"翘课?"陈穗悠挑眉,"不像你的风格。"
"我请了假。"林清颢的声音有些哑,"回家问了父亲这件事。"
"然后?"
林清颢转过身,眼下有明显的青黑:"他摔了一个调音锤。"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陈穗悠第一次在这张永远平静的脸上看到了裂痕。他轻轻关上门,走到林清颢面前:"告诉我全部。"
"1999年12月,"林清颢机械地复述,"维也纳爱乐来华巡演,你母亲是特邀钢琴独奏。演出前三天,她发现琴键触感不对。"
"所以找了你父亲?"
"不止。"林清颢的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彩排时,你母亲临时要求改曲目,需要调整整台琴的击弦机。时间紧迫,她让我父亲示范几个关键段落。"
陈穗悠倒吸一口冷气:"他在专业钢琴家面前弹琴?"
"弹得很好。"林清颢苦笑,"好到演出结束后,你父亲——陈明远亲自来琴行,要挖他去乐团当专职键盘调律师。"
雨后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陈穗悠终于拼凑出故事的轮廓:"琴行老板怕失去最好的调音师,所以先开除了他?"
"还散布谣言,说他私自弹奏客户名琴。"林清颢的声音冷得像冰,"维也纳的工作机会就这么黄了。我母亲当时刚怀孕,受不了这个打击,早产后……"
他没有说完,但陈穗悠懂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那个本该是林清颢弟弟或妹妹的生命,成了这场行业倾轧的牺牲品。
"所以你父亲立下那些规矩,"陈穗悠轻声说,"不是怕你重蹈覆辙,是怕你比他走得更远。"
林清颢猛地抬头,像是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窗外,一群鸽子扑棱棱飞过天空。陈穗悠突然抓起他的手:"走。"
"去哪?"
"琴行。"陈穗悠的眼睛亮得惊人,"那台斯坦威还在。"
"爱乐琴行"的招牌已经褪色,但玻璃窗后那台老式斯坦威依然光可鉴人。
店主是个满脸皱纹的老人,看到陈穗悠胸前的明德校徽时,表情明显僵硬了一下:"你们是……"
"陈明远的儿子。"陈穗悠直截了当,"这位是林师傅的儿子。"
老人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林清颢已经走向那台钢琴,手指轻轻抚过琴盖上的烫金字母。二十年过去,这台琴依然保养得如同新的一样,可见主人对它的重视。
"能打开吗?"他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老人擦了擦汗:"这、这是展示品……"
陈穗悠直接掏出钱包:"租一小时,按最高标准付费。"
当琴盖被掀开时,林清颢的呼吸停滞了一秒。象牙琴键上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裂痕——正是他父亲当年不小心留下的。
"弹一下。"陈穗悠在他耳边说,"就当是为了那个没机会听你弹琴的孩子。"
林清颢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微微发抖。二十年来的禁令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勒得他指尖发麻。
"我……"
"我陪你。"陈穗悠突然坐到他左边,右手轻轻放在高音区,"从《小星星》开始,记得吗?"
他的手指落下,弹出一串简单的音符。林清颢闭上眼睛,跟着按下一个C音。
琴声响起的那一刻,琴行的老式挂钟突然敲响,惊起一群停在屋檐下的麻雀。
他们弹了整整四十分钟。
从《小星星》到《致爱丽丝》,再到陈穗悠即兴改编的《欢乐颂》。林清颢从一开始的僵硬到逐渐放松,最后竟然能跟上陈穗悠临时起意的变奏。
琴行老人不知何时已经红了眼眶,默默退到里间去了。
"看吧,"最后一个和弦余音袅袅,陈穗悠得意地说,"我说过你的手天生适合弹琴。"
林清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上面还残留着琴键的触感:"为什么帮我?"
"自私的理由。"陈穗悠伸了个懒腰,"如果你学会钢琴,就能给我的曲子写伴奏了。"
阳光透过琴行的彩色玻璃窗,在他们身上投下斑斓的光斑。林清颢突然说:"我父亲下周要去维也纳。"
"什么?"
"陈明远邀请他,"林清颢的嘴角微微上扬,"去调试你母亲那台斯坦威。"
陈穗悠瞪大眼睛:"你爸答应了?"
"嗯。"林清颢轻轻合上琴盖,"条件是带上我。"
陈穗悠猛地跳起来,琴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等等,所以你暑假要去维也纳?和我一起?"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陈穗悠的回答是直接扑上去抱住他,差点把两人都摔到地上。林清颢下意识地接住他,闻到了对方衣领上淡淡的松木香。
"当然不介意!"陈穗悠在他耳边大喊,"我们可以一起去金色大厅,去美泉宫,还有——"
店门的风铃突然响起。两人迅速分开,看到周明远站在门口,表情复杂地望着他们。
"看来我不用转达陈指挥的邀请了。"老人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机票,"维也纳爱乐青年夏令营,下个月15号。"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清颢一眼:"陈指挥特意嘱咐,要带上'那位纪律委员朋友'。"
回校的路上,陈穗悠一直喋喋不休地规划着维也纳之行。林清颢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
经过音乐楼时,陈穗悠突然停下脚步:"对了,你还没告诉我。"
"什么?"
"你父亲当年弹的是什么曲子?"陈穗悠认真地问,"那台斯坦威上。"
林清颢望向琴房的方向,那里传来某个学生练习的琴声——是肖邦的《革命练习曲》。
"这首。"他说。
陈穗悠吹了声口哨:"难怪我爹会看中他。"
"嗯?"
"那可是他最讨厌的曲子,"陈穗悠笑得狡黠,"他说太情绪化了,不够严谨。"
林清颢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他们脚下洒下细碎的光斑。两个影子一前一后地走着,时而重叠,时而分开,如同钢琴上默契的黑白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