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轻轻敲打着窗户,孟烟坐在大学图书馆的角落里,面前摊开的《心血管病理学》已经停留在这页两小时了。三年来,这本教材她翻过无数遍,某些段落甚至能背下来,但每次看到"肥厚型心肌病"那章,心脏还是会一阵抽痛。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苏婷来电"。孟烟合上书,快步走到走廊接听。
"烟烟!你在哪?"苏婷的声音异常兴奋,"我有个爆炸消息!"
"图书馆。什么消息?"
"关于宁致雨的!我刚从我表姐那听说——记得她在北京阜外医院当护士吗?"
孟烟的手指突然收紧,手机几乎要捏碎:"你...听说什么了?"
"他上个月又做了一次手术!好像是第一次手术不彻底,有并发症..."苏婷的声音低了下来,"情况不太好,据说术后恢复很差,一直拒绝物理治疗..."
孟烟的视野边缘开始发黑,不得不扶住墙壁。三年了,她以为时间会冲淡那种痛,但听到他受苦的消息,胸口还是像被重锤击中。
"还有更劲爆的。"苏婷继续道,"你爸和他爸居然认识!我表姐说看到他们俩在医院走廊吵架,说什么'当年的事'..."
"什么?"孟烟彻底愣住了。父亲从未提过认识宁致雨的父亲,每次她试图谈起宁致雨,父亲都刻意回避。
"具体不清楚,但我表姐拍了照片,我微信发你。"
几秒钟后,手机震动。照片有些模糊,但能清晰辨认出两个中年男人在医院走廊对峙——宁父穿着皱巴巴的白大褂(奇怪,他不是改行经商了吗?),而孟烟的父亲西装笔挺,面色阴沉。拍摄角度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肢体语言明显是激烈争吵。
"知道他们在哪个科室吗?"孟烟努力保持声音平稳。
"心外科五楼,特需病房。"苏婷顿了顿,"烟烟,你该不会要..."
"把表姐联系方式给我。"孟烟已经走向图书馆出口,"现在就要。"
雨下得更大了。孟烟站在宿舍楼下,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但她浑然不觉。苏婷的表姐赵护士很友善,提供了更多细节:宁致雨住在503病房,最近情绪极度低落,拒绝所有访客,连老同学的电话都不接。
"他父亲现在在医院工作?"孟烟问出了最大的疑惑。
"宁医生?是啊,三年前返聘回来的,顶尖的心外科专家。"赵护士的语气充满敬佩,"虽然有过医疗事故的前科,但技术是真的好。这次手术就是他亲自做的。"
医疗事故?孟烟想起宁父给她看的那张剪报。所以他没有完全离开医学界...而父亲知道这一切。
回到宿舍,孟烟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嘈杂,像是在某个会议上。
"有事?"父亲的声音冷淡疏离,和往常一样。
"爸,你认识宁致雨的父亲,对吗?"孟烟直奔主题。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谁告诉你的?"
"这不重要。为什么从来没提过?你们之间有什么'当年的事'?"
"孟烟。"父亲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不要插手你不了解的事情。那个男孩的家庭很复杂..."
"他快要死了!"孟烟失控地喊了出来,室友惊讶地看过来,"三年了,我假装听你的话专心学习,考上北京的好大学,但你一直知道他在哪,对不对?"
更多的沉默。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回家谈吧。周末回来。"
挂断电话,孟烟打开抽屉,取出一个信封——里面是她这三年来收集的所有关于宁致雨的零星信息:苏婷偶尔打听到的消息、林薇去年突然联系她时透露的只言片语、还有她自己偷偷查询的医学资料。
最珍贵的是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是宁父三年前给她的地址。孟烟去过两次,第一次被护士拦在门外,第二次被告知"病人转院了"。现在她终于知道,宁致雨是被转回了阜外医院,他父亲工作的地方。
室友张晓琳探头过来:"又要去'寻人之旅'?"
孟烟点点头,将纸条小心地放回信封。这三年,每个长假她都会去北京各大医院打听,像个执着的幽灵,徘徊在每一个可能有宁致雨踪迹的地方。
"这次有确切消息了?"
"嗯。"孟烟轻声说,"而且...可能和我爸有关。"
张晓琳吹了个口哨:"家庭伦理剧啊。需要陪你去吗?"
孟烟摇摇头,感激地笑了笑。有些路,必须自己走;有些答案,必须亲自揭开。
周末回家的高铁上,孟烟翻看着手机里存着的唯一一张宁致雨的照片——艺术节那天她偷拍的,他站在灯光控制台旁,专注地望着舞台方向,侧脸在蓝色灯光下如雕塑般完美。那是他们确认关系的夜晚,也是他消失的前夕。
父亲罕见地在家等她。茶几上摆着一壶茶和两个杯子,这对他来说是难得的温情表现。
"坐。"他指了指沙发。
孟烟直接问道:"你和宁医生之间有什么过节?"
父亲的表情变得复杂:"宁远志没告诉你?"
"我三年没见过宁致雨了,怎么见他父亲?"
"我以为..."父亲摇摇头,"算了。简单来说,二十多年前,我们是医学院同学,后来在同一家医院工作。"
孟烟震惊地看着他:"你是医生?"
"曾经是。"父亲的眼神飘向远处,"心外科,和宁远志一个科室。那场医疗事故...我们都在现场。"
孟烟的心跳加速:"那个...死去的孩子?"
父亲突然站起身,走到书柜前,打开锁着的抽屉,取出一份泛黄的文件:"看看这个吧。本来想带进坟墓的。"
那是一份医疗事故调查报告,日期是二十三年前。孟烟快速浏览着专业术语,直到看到一行手写批注:"麻醉剂量异常,疑似人为错误。宁远志主刀,孟振华麻醉。"
"你是麻醉师?"孟烟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父亲点点头,面色灰败:"那天本该我主刀,宁远志麻醉。但手术前我们吵了一架...关于治疗方案。最后临时调换了位置。"
"然后...出了事故?"
"孩子死在手术台上。麻醉出了问题,心脏停跳太久。"父亲的声音干涩,"调查报告认定是宁远志的责任,因为他作为主刀应该全程监控。但我知道...那是我配错了药。"
孟烟的世界天旋地转。所以宁父替她父亲背了黑锅,失去了医生执照,而父亲...一直隐瞒着这个秘密。
"宁医生知道吗?"
"他猜到了。但当时我妻子刚怀孕——就是你妈妈——他选择保持沉默。"父亲苦笑,"条件是...我永远离开医学界。"
一切突然明朗。父亲对医学话题的回避,他对"完美"的病态追求,他对宁致雨的排斥...全是出于内疚和恐惧。
"现在他又出现了,是吗?"父亲的声音突然尖锐,"用他儿子的病来报复我?让我看着自己的女儿重蹈覆辙?"
"什么覆辙?"孟烟警觉地问。
父亲的眼神变得痛苦:"宁家的心肌病是遗传的。宁远志的父亲、祖父都死于此病。你以为他为什么能返聘?因为他是全世界少数几个研究这种罕见遗传病的专家!"
他激动地在房间里踱步:"他儿子注定短命,就像他家族的所有男性一样。而现在他想把你卷进去,让我也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孟烟猛地站起来:"你疯了!宁致雨是无辜的!他父亲也不会拿儿子的病报复!"
"你不了解宁远志。"父亲冷笑,"这三年他故意阻断你们联系,却在每次你快要忘记时,让那男孩给你发条短信,不是吗?"
孟烟如遭雷击。确实,每隔几个月,她都会收到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简短信息,内容无关紧要,像是"今天看到一朵云很像你",或者"图书馆的桂花开了"。没有署名,但她知道是他。这些信息让她无法真正放手...难道真是宁医生安排的?
"下周我要去北京见他。"父亲突然说,"做个了断。"
"我也去。"孟烟坚定地说。
父亲的眼神变得锋利:"不行。"
"我不是在征求同意。"孟烟直视他的眼睛,"三年了,我一直听你的话。但现在我要见宁致雨,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
父女俩对峙着,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火花。最终,父亲先移开了视线。
"随你吧。"他疲惫地说,"但别怪我没警告你——准备好心碎吧。那男孩活不过二十五岁的统计数据。"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刺进孟烟的心脏。但她抬起头,声音异常平静:"那在他活着的每一天,我都要在他身边。"
父亲震惊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女儿。
回北京的那天,孟烟提前一天出发,没有告诉父亲。苏婷的表姐赵护士在阜外医院门口等她,手里拿着一张临时工作证。
"只能给你三十分钟。"赵护士紧张地左右张望,"宁医生今天下午有手术,不在病房区。但那男孩...状况不太好,你要有心理准备。"
电梯上到五楼,特需病房区安静得可怕。孟烟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口,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503房门半掩着。赵护士轻轻推开门,对里面说了什么,然后回头向孟烟招手:"他愿意见你。但...别抱太大希望。"
孟烟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病房里光线昏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个消瘦的身影靠在床头,听到声音缓缓转头——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宁致雨。她的宁致雨。但又不是记忆中那个阳光少年。眼前的他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眼窝深陷,曾经浓密的黑发变得稀疏,锁骨在宽大的病号服下清晰可见。只有那双眼睛,还和从前一样,像是盛满了整个星空。
"小蘑菇。"他轻声说,嘴角微微上扬,"你长大了。"
简单的五个字,击碎了孟烟辛苦筑起的所有防线。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她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抱住他,生怕碰疼了他。
宁致雨的身上有消毒水的气息,还有她熟悉的淡淡药香。他的身体比看起来还要瘦弱,骨头硌得她生疼。
"为什么不告诉我?"孟烟哽咽着问,"为什么消失?"
宁致雨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发丝,动作依然温柔:"不想让你看到我这样..."
"傻瓜。"孟烟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大傻瓜。"
宁致雨笑了,那个笑容依然能点亮整个房间:"是啊,大傻瓜。"他的手指轻轻擦过她的泪痕,"别哭了,妆都花了。"
"我没化妆。"
"那就更不该哭了,素颜最美。"
这句玩笑话让孟烟又哭又笑。她紧握着他的手,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这只手曾经在天台上牵着她看星星,在图书馆里教她解数学题,在艺术节后台给她力量...
"手术...怎么样?"她小心翼翼地问。
宁致雨的表情黯淡下来:"第一次失败了。上个月做了第二次,算是...暂时稳定了。"他指了指胸口的一道新鲜疤痕,"现在这里面有个小机器,帮我心跳。"
孟烟轻轻抚摸那道伤痕,心如刀绞:"疼吗?"
"比看着你离开好受些。"宁致雨轻声说。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赵护士焦急地探头:"宁医生提前回来了!孟烟,你得走了!"
宁致雨抓紧孟烟的手:"明天...还能来吗?"
孟烟用力点头:"每天都会来。"
"小心我爸...和你爸..."
"我不怕他们。"孟烟坚定地说,俯身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等我。"
她匆匆离开病房,在走廊拐角处险些撞上一个穿白大褂的高大身影——宁远志。他比三年前苍老了许多,两鬓斑白,眼神锐利如鹰。
宁医生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认出了她:"孟烟?"
孟烟挺直腰背:"宁叔叔,好久不见。"
宁医生的表情复杂难辨:"你父亲知道你来这里吗?"
"不知道。"孟烟直视他的眼睛,"但我不在乎。我要见致雨,每天都来。"
出乎意料的是,宁医生没有发怒,只是疲惫地叹了口气:"果然是他的女儿,一样的固执。"他看了看手表,"我有个会要开。明天...下午三点后我不在。"
这几乎算是默许。孟烟惊讶地看着他:"您不反对?"
"反对有用吗?"宁医生苦笑,"那小子这三年没笑过,刚才护士说他笑了。"他摇摇头,"年轻真好啊,以为爱情能战胜一切。"
"不能吗?"孟烟反问。
宁医生没有回答,只是疲惫地走向会议室。孟烟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什么——这位父亲不是在阻挠他们,而是在保护自己的儿子免受更多伤害。就像她的父亲一样,用错误的方式爱着孩子。
走出医院,北京的天空罕见地放晴了。孟烟拿出手机,给父亲发了条短信:"我见到宁致雨了。明天还会去。如果你想谈,我今晚回家。"
发完信息,她抬头看向503病房的窗户。虽然隔着反光玻璃看不清里面,但她知道,宁致雨一定也在看着她。
这一次,她不会再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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