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响

沈昭脖颈上那刺目的指痕，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了林述惯常平滑无波的思绪里。淤青、药片、伤痕……那些属于她的、沉重的碎片，他本可以继续视作背景噪音，不予理会。但那清晰的、属于他人暴力的印记，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烦躁。

他的世界是空旷的寂静。父母离异后，各自奔忙，留给他一座冰冷的、设施齐全的房子和一张额度充足的卡。没有嘘寒问暖，没有苛责打骂，只有彻底的忽视和长久的冷漠。他习惯了独处，习惯了用一层坚冰隔绝外界，习惯了所有情绪都沉入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身上会不断出现那样的伤痕？为什么有人会被那样对待？这超出了他认知里关于“家庭”那贫瘠而冰冷的定义。烦躁感如同水底的暗流，搅动着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

几天后，一个沉闷的午后自习课。教室里人很少，只有风扇在头顶徒劳地转动，搅动着凝滞的空气。沈昭又像往常一样，伏在摊开的书本上，一动不动。长发垂落，遮住了侧脸，只露出一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呼吸轻浅，仿佛随时会消散。她似乎又沉入了那片灰暗的沼泽，连笔都懒得拿起。

林述坐在旁边，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书页上，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她毫无生气的姿态，扫过她长袖校服下可能隐藏的青紫，最后定格在记忆里那几道刺目的红痕上。

那股冰冷的烦躁感再次涌起，比之前更清晰，更尖锐。

他放下笔。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声音。然后，他侧过脸，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毫无遮挡地看向沈昭低垂的头颅。他的眼神里没有关切，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带着冷硬质感的探究。

“为什么。”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直，没有任何疑问的语调，更像是一个冰冷的陈述句，砸在两人之间凝滞的空气里。

沈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伏在桌上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迟滞抬起了一点点。长发从脸颊滑落，露出一双空洞、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她茫然地看着林述，似乎没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林述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落在她脸上，没有移开，也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只是平静地、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压迫感，重复了一遍：“那些伤。为什么。”

沈昭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像受惊的动物，下意识地想缩回自己的壳里。她迅速低下头，试图用长发重新遮挡。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声音。过了好几秒，才极其微弱、沙哑地挤出几个字，破碎而艰涩：

“…成绩…不够好…”

“…家里…不喜欢…女孩…”

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深入骨髓的麻木和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冰冷的事实。

林述沉默地看着她。那空洞的眼神，那麻木的语气，那隐藏在宽大校服下的伤痕……还有“不喜欢女孩”这几个字。他家庭里的冷漠是真空般的忽视，而她承受的，是带着明确恶意的、具象化的否定和伤害。这认知带来的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烦躁。像精密仪器里混入了无法清除的异物，干扰着原本顺畅的运行。

他不需要理解她家庭的逻辑，也不需要共情她的痛苦。他只知道，那些伤痕的存在，那些让她如此萎靡不振的状态，像一种不和谐的噪音，开始持续地干扰他试图维持的、冰冷的平衡。他无法再像之前那样，仅仅在“程序错误”发生时进行被动修复。

一个决定在他冰冷清晰的思维里形成：消除干扰源。

既然伤痕源于“成绩不够好”和“不喜欢女孩”，而后者他无法改变，那么，就解决前者。让“成绩不够好”这个理由消失。至少，不能让它成为施加伤害的借口。

第二天，当沈昭再次在沉闷的数学课上昏昏欲睡，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眼皮沉重地粘在一起时——

“叩、叩。”

两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敲击声，从她旁边的桌面上传来。

沈昭猛地一惊，像是从深水里被强行拽出。她倏地抬起头，眼神涣散而茫然，带着未褪尽的睡意和一丝惊惶，看向声音的来源。

林述没有看她。他的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桌面上，食指的指关节刚刚离开桌面。他另一只手握着笔，笔尖正点在她摊开的练习册上，一道她空着的、并不算难的例题旁边。

他的动作自然得像是在思考题目，眼神专注地看着那道题。只有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透露出这并非无意之举。

沈昭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那道题。大脑一片混沌，无法理解他的意图。

林述的笔尖在那道题上空悬停了两秒，见她依旧毫无反应，便极其自然地、在题目旁边的空白处，写下了第一步解题的关键公式。字迹冷峻清晰。然后，他的目光才极其短暂地、毫无温度地扫过她茫然的脸，下巴朝着那道题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

意思明确：做。

做完这个动作，他收回目光，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顺手为之。

沈昭看着那突兀出现在自己本子上的公式，又看看旁边林述那张毫无表情的侧脸。一种极其陌生的、被驱赶的感觉涌了上来。她本能地想抗拒，想重新缩回那片安全的、昏沉的黑暗里。但林述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气息，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堵住了她退缩的路。

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深深的倦怠和无力，拿起笔。指尖颤抖着，悬在纸上，迟迟无法落下。那道题在她混沌的视线里扭曲变形。

“叩。”

又是一声轻微的敲击。这次敲在她摊开的数学课本上，正好翻到讲解相关知识点的那一页。

沈昭的身体又是一颤。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将视线聚焦在课本上那几行枯燥的文字。然后，极其艰难地，模仿着林述写下的公式，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歪歪扭扭、毫无力道的符号。

林述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她的动作。他没有再敲桌子，也没有再写任何提示。只是在她停顿时，目光会极其短暂地扫过她停滞的笔尖，那冰冷的注视感，像无声的催促。

就这样，在一种近乎强迫的、冰冷的引导下，沈昭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完成了那道题。每一个步骤都耗尽了她的心神，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完成后，她像虚脱一样，重新伏在桌上，急促地喘息着。

林述在她趴下的瞬间，伸手将自己摊开的练习册往她那边推了推。上面是同一道题简洁完整的步骤，字迹工整冰冷。

“对照。”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没有任何起伏，随即收回手，不再看她。

沈昭没有抬头，也没有去看那本练习册。她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里，身体微微起伏。那不是哭泣，更像是一种耗尽全力后的虚脱和茫然。

林述并不在意她的反应。他垂着眼，看着自己面前的书页。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

他并非多管闲事。他只是无法容忍那些伤痕继续出现，无法容忍那种源于外界的、具象化的“错误”信号持续干扰他的环境。既然根源之一是“成绩不够好”，那就修正这个“错误”。至于这个过程对沈昭而言意味着什么，是痛苦还是解脱，不在他考量的范畴内。

他不想再看到她身上的伤痕影响自己——影响他试图维持的、那冰冷而精确的平衡。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