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指间流沙,无声无息地滑过。盛夏的灼热被初秋的微凉取代,窗外的梧桐叶染上了第一抹金黄。距离余妍仓皇逃离那间充满消毒水味、心碎气息和冰冷石膏的病房,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
这一个月,对余妍而言,是刻意疏离的真空期。
她将自己投入繁重的学业和社团活动里,用忙碌填补每一寸可能想起那个人的空隙。手机里,那个属于“林高远”的对话框,始终停留在她离开那晚一条孤零零的、最终也没能发出的“路上小心”后面,再无更新。她不敢问,不敢打听,生怕任何一点关于他的消息,都会轻易击溃她好不容易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心防。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或者看到校园里打球的男生时,额心那个早已消散的、羽毛般的触感会毫无征兆地苏醒,带来一阵尖锐的悸动和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酸涩。
她知道他还在医院,后来转去了省队专门的康复中心。她知道他的石膏应该拆了,开始艰难的复健。这些零碎的信息,并非刻意打听,只是从偶尔关注体育新闻或者黄友政(在她婉拒了几次邀约后,联系也淡了)的只言片语中,被动地流入她的耳朵。
而每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心口那块结痂的伤疤,都会隐隐作痛。那个沉默疏离的侧影,那句冰冷的“朋友”,还有孟晴亲昵递水时他无动于衷(在她看来)的姿态……画面清晰如昨。
省队康复中心,明亮的落地窗外秋阳正好,却驱不散室内器械区弥漫的沉闷与汗水气息。
林高远的复健之路远比预想的艰难。拆掉石膏后,受损的韧带和肌肉僵硬萎缩得厉害,每一次被动拉伸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每一次尝试承重都让他冷汗涔涔。身体上的折磨尚可忍受,更煎熬的是精神上的焦躁。他不再是球场上那个掌控节奏、锐不可当的王牌,而是一个连基本行走都步履蹒跚的“伤兵”。这种落差,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消磨着他引以为傲的意志。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孟晴无处不在的身影。
自从那天在病房被他毫不留情地驱逐后,孟晴确实收敛了些,不再有过于明显的肢体接触和暧昧话语。但她以“专业负责”为名,出现在他复健过程中的频率却高得惊人。她总是能“恰好”在他训练结束时递上毛巾和水,在他因疼痛皱眉时“适时”提出专业的缓解建议,甚至在他被教练训斥后“碰巧”路过给予温柔的安慰。
“高远,这个角度再坚持十秒,对韧带恢复很有帮助。”孟晴的声音温和专业,目光却紧紧胶着在林高远因用力而绷紧的侧脸上。汗水顺着他冷峻的下颌线滑落,带着一种脆弱而强悍的张力。
林高远紧咬着牙关,忍受着腿部撕裂般的痛楚,对孟晴的话置若罔闻。他不需要她的“额外”关注。他的冷漠像一道无形的墙,拒人千里。然而孟晴似乎有着超乎寻常的韧性,或者说,她选择性地忽略了他的抗拒。她固执地认为,只要她够专业、够体贴、够坚持,总能融化这座冰山。
“擦擦汗吧。”训练间隙,孟晴又一次将干净的毛巾递到他面前,动作自然得仿佛天经地义。
林高远看都没看,径直拿起自己放在一旁、早已被汗水浸透的毛巾,胡乱抹了把脸,动作粗鲁而烦躁。他撑着器械站起来,试图进行下一组练习,伤腿却一阵虚软,身形猛地一晃。
“小心!”孟晴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那温热的、带着女性特有柔软触感的指尖刚刚碰到他汗湿的皮肤,林高远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力道之大,让毫无防备的孟晴踉跄了一下。
“别碰我!”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额角的青筋因为疼痛和忍耐而微微跳动。
孟晴的脸色瞬间白了,尴尬和难堪涌上来。周围的队友和康复师都投来或诧异或探究的目光。她强压下心头的委屈,努力维持着专业形象,声音却有些发颤:“我只是怕你摔倒……你的平衡感还没完全恢复……”
林高远没再理她,只是更用力地握紧了器械扶手,指节泛白。他不需要她的“怕”!他需要的是……一个远在校园、可能早已将他遗忘的身影。这个念头带来的无力感和思念,比腿上的疼痛更甚百倍。
余妍的生活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校级篮球联谊赛打乱了节奏。作为学生会宣传部的骨干,她被临时指派去省队康复中心(与比赛场馆相邻)取一份重要的赛事宣传物料。接到任务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那个地方……是他现在所在的地方。避无可避。
站在康复中心光洁明亮的大厅里,余妍感到一阵眩晕。熟悉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运动药油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她拉回一个月前的记忆漩涡。她攥紧了手中的文件袋,指节用力到发白,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下转身逃走的冲动。
按照指示牌,她需要穿过器械区才能到达后勤办公室。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心悬在嗓子眼。终于,她看到了那片熟悉的、摆放着各种复健器械的区域。
然后,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再也无法移开。
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她清晰地看到了那个思念与痛楚交织的身影——林高远。
他正背对着她的方向,在一个复杂的复健器械上艰难地练习着单腿支撑。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运动背心和短裤,露出的手臂线条依旧紧实,但整个人明显清瘦了许多,肩胛骨的轮廓在薄薄的衣料下清晰可见。汗水浸透了他的背心,紧贴在皮肤上。他的动作缓慢而吃力,每一次抬腿、支撑,都伴随着身体细微却剧烈的颤抖。隔着玻璃,她甚至能想象到他紧咬的牙关和额角迸出的青筋。
余妍的心猛地揪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他瘦了……憔悴了……原来复健是这样的痛苦吗?一股强烈的酸涩和心疼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委屈和疏离,在这一刻被他艰难挣扎的背影击得粉碎。她只想冲过去扶住他,告诉他慢一点,别那么拼命……
就在这时,孟晴的身影闯入了她的视线。
孟晴拿着记录板和笔,站在林高远侧前方不远处,似乎在记录数据。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林高远,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种近乎专注的欣赏。当林高远因为一个动作失败,身体猛地一晃,差点失去平衡时,孟晴几乎是立刻放下记录板,快步上前。
余妍看到孟晴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林高远的手臂,动作迅速而自然。她微微倾身,凑近林高远耳边,似乎在说着什么,嘴唇开合,神情专注而温柔。而林高远,也许是太疼了,也许是太累了,他并没有立刻甩开孟晴的手,只是微微低着头,急促地喘息着,任由孟晴搀扶着他,慢慢从器械上挪下来。
那一幕,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穿了余妍刚刚升腾起的柔软心绪。
原来……他们之间是这样的“默契”吗?孟晴可以如此自然地靠近他、触碰他、在他脆弱的时候给予支撑?而他,似乎也并不抗拒?那她之前的担心算什么?那晚的偷亲又算什么?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巨大的失落和难堪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玻璃幕墙外,秋阳暖煦;玻璃幕墙内,他的世界似乎已经有了新的支撑点,不再需要她这个“朋友”多余的关心。而她,像个误入他人领地的局外人,只能隔着冰冷的玻璃,窥见这令人心碎的一幕。
心口的疼痛尖锐而清晰,压过了所有想要上前的冲动。余妍猛地低下头,眼眶瞬间湿热。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攥紧文件袋的手指用力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不能打扰。她对自己说。他不需要。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那刺眼的一幕,低着头,像逃离瘟疫现场般,加快脚步,匆匆朝着后勤办公室的方向走去。背影仓皇而落寞,带着一种被彻底排除在外的孤寂。
就在她转身快步离开的瞬间,器械区内,刚刚站稳、摆脱了孟晴搀扶的林高远,烦躁地一把推开孟晴递过来的水,动作带着明显的迁怒。他抬起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玻璃幕墙外空荡荡的走廊拐角,似乎捕捉到了一抹极其熟悉、却又一闪即逝的纤细背影。
他的心脏骤然一缩!呼吸瞬间停滞!
是她吗?余妍?
他猛地向前一步,急切地想要确认,伤腿却传来剧痛,让他身形一晃。而孟晴,也恰好在这时,因为被他推开而有些委屈地侧身一步,正好挡住了他望向那个拐角的视线。
“高远,你……”孟晴的话还没说完。
“让开!”林高远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焦灼和戾气,一把挥开孟晴试图再次扶他的手,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早已空无一人的拐角,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疑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
秋风吹过空旷的走廊,卷起几片早凋的落叶。玻璃幕墙内外的两个世界,被一层透明的屏障隔开。一个在疼痛与焦躁中捕捉到转瞬即逝的幻影,心绪翻江倒海;一个带着被刺痛的伤口和更深的误会,仓惶逃离。那份未曾言明的情愫,在秋意渐浓的凉意里,裹着猜忌与思念,依旧沉沉地压在心头,未曾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