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太阳悬在玄业高中操场上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毫不留情地烤炙着下方的操场。空气在高温里扭曲变形,蒸腾起一层模糊的热浪。
诉白站在操场边缘唯一一小片樟树的阴影下,夏季校服的白衬衫被汗水微微洇湿,贴在单薄的肩胛骨上。黑色的领带依旧一丝不苟地系着,勒着汗湿的颈项,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束缚感。他是这两周军训期间的信息中转站和教官助手。不需要站在方阵里接受烈日的暴晒,只需要在边上站着,监督,传达命令,偶尔记录。
但这并不意味着轻松。那点可怜的树荫挡不住四面八方涌来的热浪,脚下的水泥地蒸腾起的热气几乎要穿透薄薄的鞋底。他手里拿着花名册和笔,指尖也黏腻地渗出汗,沾湿了纸页的边缘。视线所及,高一(3)班的方阵如同被钉在了操场正中央那片毫无遮挡的滚烫“刑场”上。学生们穿着统一的迷彩作训服,一张张年轻的脸被晒得通红,汗珠顺着鬓角、下颌,成串地滚落,砸在冒着热气的地面上,瞬间消失无踪。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汗味,还有属于青春期Alpha们因焦躁和不耐烦而隐隐躁动的信息素气息,像无形的荆棘丛,偶尔刺得诉白后颈的抑制贴微微发麻。
教官姓王,是个皮肤黝黑、嗓音粗粝的Beta中年男人。他背着手,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方阵,每一步踏在水泥地上都带着沉闷的回响。
“腿!绷直!没吃饭吗?”他的吼声像鞭子抽在沉闷的空气里,“第三排中间那个!肩膀!往下沉!你耸着肩给谁看呢?”
被点到的男生身体一僵,慌忙调整姿势,动作却透着一股笨拙的僵硬。汗水流进他的眼睛,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擦。
“动什么动!”王教官的吼声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报告了吗?谁让你动了?全体都有!原地站军姿!加二十分钟!”
一片低低的、压抑的哀嚎和吸气声瞬间从方阵里弥漫开来,像被点燃的枯草,带着燎原的焦躁。诉白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里属于Alpha的信息素陡然变得尖锐、混乱,带着被压抑的怒火和生理上的极度不适。他微微蹙起眉,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方阵后排。
赫黎就站在那里。
即使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作训服,他依旧显眼。那头狼尾长发被胡乱扎在脑后,几缕汗湿的蓝色挑染发丝黏在汗湿的颈侧和锋利的下颌线上。作训服的上衣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同样汗湿的、线条紧实的胸膛和小半截锁骨。他的站姿不算最标准,带着点惯常的散漫,但腰背挺直,像一棵被烈日烘烤却依旧不肯弯折的松树。阳光直射在他脸上,汗水沿着高挺的鼻梁滑下,在下巴处汇聚,滴落。他微微眯着眼,视线似乎穿透了灼热的空气,笔直地钉在树荫下的诉白身上。那目光并不凶狠,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玩味,像猎手在掂量着陷阱边缘的猎物,又像是在无声地挑衅:看,这就是你站的地方?舒服吗?
诉白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低头在花名册上无意识地划了一道,指尖下的纸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他强迫自己忽略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忽略心底那点被烈日和混乱信息素勾起的烦躁。赫黎的注视,比头顶的太阳更让人感到一种被灼烧的不适。
时间在近乎凝固的酷热里一分一秒地爬行。方阵里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一个站在前排边缘的女生,身形晃了晃,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报告……”她微弱的声音刚出口,身体就软软地朝旁边倒去。
“有人晕倒了!”旁边传来惊呼。
王教官皱着眉,动作利落地挥手示意两个学生出列:“扶她去医务室!其他人,站好!”他的声音依旧严厉,没有丝毫松动。
诉白看着那个女生被搀扶着离开,眉头锁得更紧。他抬眼看了看天空,那轮太阳依旧毒辣得毫无人性。方阵里剩下的学生,状态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差。肩膀垮塌,腰背弯曲,眼神涣散。汗水浸透的迷彩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疲惫不堪的轮廓。Alpha们的信息素如同被点燃的引线,在高温和极度疲惫的催化下,暴躁不安地相互冲撞、试探,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场域。
突然,方阵中间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身材高大的Alpha猛地推搡了旁边的人一把,低吼着:“挤什么挤!没长眼?”
“谁挤你了?自己站不稳!”被推的也是个Alpha,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
压抑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两人像被激怒的野兽,立刻就要扭打在一起。周围的同学试图拉架,反而让场面更混乱。
“干什么!”王教官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他几个大步冲进方阵,一把将扭在一起的两人粗暴地扯开,“反了天了?!全体都有!俯卧撑准备!现在!马上!我什么时候说停你们再停!”
绝望的哀鸣瞬间压过了之前的骚动。说停再停的俯卧撑,在体力几乎透支、烈日当头的情况下,无异于酷刑。许多人的眼神里已经透出崩溃和怨毒,死死盯着教官。
诉白的心猛地一沉。他太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无休止的加练,更深的怨恨,甚至可能引发群体性的冲突。更重要的是,他站在这里,如果今天有人真的因为极限惩罚而倒下,或者发生更严重的群体事件,那些怨怼的目光最终会有一部分落在他身上——“见死不救”、“冷眼旁观”。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竭力维持的平静外壳。他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那空气烫得肺叶都生疼。他必须做点什么,不是为了这些学生,更不是为了那个惹是生非的赫黎,仅仅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不被卷入不必要的麻烦漩涡。
就在王教官铁青着脸,即将再次发出命令的瞬间,诉白动了。
他向前迈出了那片象征旁观者身份的、微不足道的树荫,径直走进了毫无遮挡的、能把人晒脱一层皮的烈日之下。滚烫的地面热度瞬间穿透鞋底,灼烧着脚心。强烈的光线刺得他眼前一花,黑框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刺目的光斑。他走到王教官身侧,微微仰起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操场上沉闷的空气:
“王教官。”
王教官转头看他,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眼神里带着被打断的愠怒和不耐烦。
诉白顶着那目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镜片后的眼睛直视着对方,语速平稳,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静:“天气确实超出正常训练负荷,多数学生体力已近极限。继续高强度体罚,恐怕会有更多人中暑甚至引发热射病风险。校方对军训期间的学生安全有明确规定。”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已经摇摇欲坠的身影,“如果出现不可控的安全事故,责任认定会非常麻烦。建议暂时中止体罚,改为原地休息十五分钟,补充水分,再根据情况调整后续训练强度。”
他没有用恳求的语气,而是陈述事实,搬出校规,点明利害关系。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滚烫的空气里。他清晰地看到王教官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和挣扎。教官的权威不容挑战,但学生的安全和随之而来的责任,同样沉重。
整个操场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热浪扭曲空气发出的细微嗡鸣和学生们粗重压抑的喘息。无数道目光,疲惫的、惊讶的、带着一丝希冀的,全都聚焦在诉白身上。他也清晰地感觉到了那道来自方阵后排的目光——赫黎的。那目光不再是玩味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穿透的探究。
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
王教官紧绷的下颌线动了动,他狠狠地瞪了那两个惹事的Alpha一眼,又扫过整个萎靡不振的方阵,最后目光落在诉白那张没什么血色却异常镇定的脸上。终于,他极其不情愿地从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依旧粗粝,却少了那份暴戾:
“原地休息!喝水!十五分钟后集合!谁再给我惹事,今天别想吃饭!”吼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背着手,大步走向操场边放水的阴凉处。
随后如释重负的吐气声瞬间从方阵里爆发出来,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紧绷到极致的气氛骤然瓦解。学生们几乎是瘫软地跌坐在地上,迫不及待地抓起各自的水壶,贪婪地灌着水,脸上是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庆幸。
诉白站在原地,烈日毫无遮挡地炙烤着他。白衬衫的后背瞬间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紧贴着皮肤,冰凉黏腻。他能感觉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复杂难辨。他垂下眼,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准备走回那片聊胜于无的树荫。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冲撞感。
诉白下意识地想避开,但太迟了。一股混合着浓烈汗味和……某种独特冷冽气息的巨大冲力猛地撞上了他的后背。
一声闷哼被撞散在喉咙里。诉白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被这股力量带得向前踉跄扑倒。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尖锐的刺痛瞬间传来。手里的花名册和笔脱手飞出,纸张散开,被热风吹得哗啦作响。黑框眼镜也歪斜地滑到了鼻尖,视野顿时一片模糊的色块。
灼热的地面烙铁般烫着手掌和膝盖的皮肤。
一只同样汗湿、骨节分明的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另一只手则有些粗鲁地扶正了他滑落的眼镜。
模糊的视野重新清晰,撞入眼帘的,是赫黎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汗水像溪流一样从他额角、鬓边淌下,滑过锋利的下颌线,滴落在诉白被他抓住的手臂上,滚烫。他急促地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的眼睛此刻却有些失焦,瞳孔微微放大。
“学长……”赫黎的声音有些发哑,似乎想说什么,但抓着诉白胳膊的手却下意识地收得更紧,指腹下的皮肤能清晰感受到他滚烫的体温和剧烈的心跳。
诉白猛地抽回手臂,动作快得像被烙铁烫到。膝盖和手掌火辣辣的疼,后背被撞的地方也隐隐作痛。他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镜片后的眼神瞬间结冰,锐利地刺向赫黎。声音冷得像冰锥:
“站不稳?”
赫黎似乎被他的眼神和语气冻了一下,失焦的眼神凝聚起来,里面闪过一丝狼狈,随即又被惯有的那种混不吝的、带着点恶意的神色覆盖。他扯了扯嘴角,抬手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汗,汗水沾湿了蓝色的发尾。
“是啊,学长,”他拖长了调子,喘息还没完全平复,眼神却直勾勾地钉在诉白被汗水浸透的衬衫领口和微微泛红的脸上,“太阳太毒,眼花了。没看清路,不小心撞到……救命恩人了。”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赤裸裸的、令人极度不适的嘲弄。
他微微歪头,汗湿的蓝色发丝黏在颈侧,眼神像带着钩子,在诉白狼狈的模样上逡巡:“学长刚才……还挺英勇的。”那语气,听不出是赞叹还是阴阳怪气。
诉白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烧得他喉咙发干。膝盖和手掌的疼痛,后背的闷痛,被汗湿衣服黏腻包裹的不适,还有赫黎这令人作呕的注视和言语,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酷热的正午被无限放大。他抿紧了唇,下颚线绷得像拉紧的弓弦,几乎用尽了所有的自制力,才没有当场失态。
他不再看赫黎一眼,弯腰,动作僵硬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花名册和笔。纸张沾上了灰尘,有几页被风吹得卷了边。他拍掉灰尘,用力将纸张抚平,仿佛要把所有翻腾的情绪也一并按下去。然后,他转身,挺直背脊,一步一步,走回那片稀疏的树荫下。每一步,膝盖都传来清晰的刺痛,提醒着他方才的狼狈。
身后,赫黎的目光如同实质,沉甸甸地烙在他的背上,带着那该死的、挥之不去的冷松气息,混杂着汗水的咸腥,在灼热的空气里无声地弥漫。
树荫下的阴影并未带来多少凉意。诉白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后背的疼痛和膝盖的刺痛交织。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掌,擦破的皮肤边缘泛着红,沾着灰黑的污迹。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依旧灼热滚烫。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潭般的冷寂。
操场上,短暂的休息时间即将结束。学生们拖着疲惫的身体重新列队,抱怨声低低地起伏。王教官粗粝的哨音再次响起,刺破了短暂的平静。
军训的磨盘,又开始了它沉重的转动。而属于他和赫黎之间那无声的、带着硝烟味的角力,似乎也在这烈日之下,被烙下了更深、更难以磨灭的灼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