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天色阴沉,浓雾比往日更加厚重粘稠,几乎要将整个团圆客栈吞噬。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连鸟鸣都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陈远正在后院劈柴,阿木在一旁沉默地搬运,动作依旧带着木偶特有的僵硬感。伍娘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手指翻飞,几根鲜红的丝线在她指间灵巧地穿梭,编织成一只栩栩如生、振翅欲飞的红蝴蝶。她似乎心情不错,偶尔抬头看看陈远,纯净的黑眸里映着他忙碌的身影。
突然,阿木的动作毫无征兆地停滞了。他抱着的木柴“哗啦”一声散落在地,那双深褐色的木珠眼珠,直勾勾地望向客栈大门的方向,流露出一种极其罕见的、近乎恐惧的僵硬。
几乎同时,屋顶上传来阿玄一声尖锐凄厉的猫嚎!那声音穿透浓雾,带着强烈的警告和敌意!
陈远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爬升!他下意识地看向凤天所在的堂屋方向。
凤天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堂屋门口,高大的身影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他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紧闭的客栈大门,右手已经按在了腰后——那里,常年藏着一柄锋利的、沾过无数边关敌人鲜血的短刀!一股肃杀之气,无声地弥漫开来。
伍娘也感觉到了异常。她停下了手中的红绳,红蝴蝶瞬间化作几缕红烟消散。她纯净的黑眸里闪过一丝困惑,随即被一种源自本能的、对强大威胁的警惕所取代。她站起身,下意识地靠近了陈远。
“吱呀——”
厚重的客栈木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开。
浓雾如同有生命的潮水,随着门开涌了进来。雾气中,并肩走进两个人影。
左边是一位身着青衫的年轻男子,身形颀长,气质温润儒雅,如同一位饱读诗书的书生。他面容俊朗,眼神清澈平和,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然而,陈远的目光落在他背后斜背着的一柄古朴长剑上时,心脏骤然缩紧!那剑鞘看似普通,却隐隐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灼热气息,剑柄上似乎刻着两个古篆小字——**离火**!
右边则是一位穿着利落靛蓝色短打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眉目清秀,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出鞘的匕首。她腰间挂着几个小巧的皮囊和符袋,背上负着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弩,弩身缠绕着细细的银色丝线,闪烁着微弱的灵光。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进门就迅速扫过客栈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了凤天、陈远以及他们身后的伍娘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戒备。
**宣夜!半夏!**
《无忧渡》中名震四方的捉妖师徒!
陈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
凤天上前一步,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堵墙,挡在了陈远和伍娘身前。他抱了抱拳,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边关老兵特有的冷硬:“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小店简陋,恐怕招待不周。”
宣夜的目光在凤天身上停留片刻,又扫过陈远,最后,那温润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神,落在了凤天身后的伍娘身上。伍娘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纯净的黑眸里闪过一丝不安,下意识地抓紧了陈远的衣袖。
宣夜微微一笑,笑容温和,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掌柜的客气了。在下宣夜,这是师妹半夏。我们并非为打尖住店而来,乃是追踪几缕不寻常的妖气,一路寻到了贵宝地。”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听闻贵店有位凤姑娘,容姿绝世,却行为…异于常人?更有传言,此地曾有行商化木、客官惊遇虫祸…不知掌柜的,可否为我二人解惑?”
“一派胡言!”凤天断然喝道,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山野愚夫,以讹传讹!小女伍娘自幼体弱,深居简出,何来妖气?至于什么化木虫祸,更是无稽之谈!不过是山间精怪偶尔作祟,已被我驱赶!两位若无他事,请便吧!”他语气强硬,下了逐客令。
“驱赶?”一旁的半夏冷哼一声,声音清脆却带着锋芒,她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射向伍娘,“我看未必吧!这满屋子若有若无的木头腐朽气和魂胶的甜腥味,还有这位凤姑娘…”她的目光如同探针,仿佛要将伍娘从里到外看个通透,“气息纯净得不似生人,灵台深处却缠绕着非人的执念!掌柜的,你真当我们是瞎子吗?”
话音未落,半夏猛地一跺脚!她脚下的青石板地面,瞬间亮起一个巴掌大小的、极其复杂的银色符文!符文光芒一闪即逝,一股无形的波动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
**嗡——!**
这股波动扫过阿木、柳娘和小豆子,他们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身体猛地一僵!阿木手中的木柴再次掉落,柳娘脸上那凝固的微笑瞬间扭曲,小豆子更是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木器摩擦般的怪叫!他们身上那股竭力掩饰的、属于木偶的僵硬死气,在这探测符文的刺激下,再也无法隐藏,清晰地暴露出来!
“哼!果然!”半夏眼神一厉,手指瞬间按在了腰间的符袋上,“这些根本不是什么雇工,全是木偶傀儡!掌柜的,你还有何话说?!”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肃杀之气弥漫!
凤天脸色铁青,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阿玄不知何时已化为人形,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伍娘身侧,碧绿的猫眼死死盯着宣夜和半夏,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咕噜声。伍娘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到,纯净的黑眸里充满了茫然和不安,紧紧抓着陈远,冰凉的手指微微颤抖。
宣夜脸上的温和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他缓缓抬手,握住了背后离火剑的剑柄。那温润的眸子变得如同寒潭,锁定在伍娘身上,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裁决般的冷酷:
“木偶成妖,已违天道。更兼屡伤人命,操控傀儡,其害不浅。凤姑娘,随我们走一趟吧。”他手腕一抖,离火剑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剑身并未完全出鞘,但一股灼热锋锐、仿佛能焚尽妖邪的恐怖气息已轰然爆发!剑尖直指伍娘!
“你敢!”凤天和阿玄同时暴喝!
然而,比他们更快的是陈远!
在看到离火剑指向伍娘的瞬间,陈远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保护她!他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思考,身体的本能超越了一切恐惧!他猛地挣脱伍娘的手,一步跨出,张开双臂,用自己并不算强壮的身躯,毅然决然地挡在了伍娘和那柄散发着毁灭气息的离火剑之间!
灼热的剑气扑面而来,皮肤仿佛都要被点燃!陈远能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气息!但他寸步不让,挺直了脊梁,对着宣夜,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为极致的紧张和愤怒而撕裂:
“住手!她从未害过无辜性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是一怔。
宣夜握剑的手微微一顿,离火剑那灼热的气息稍稍收敛,但剑尖依旧锁定着陈远身后的伍娘。他温润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打量着这个突然挡在妖物面前的凡人青年。
“从未害人?”半夏上前一步,厉声道,“那些变成木头的行商呢?那些被吓得失魂落魄、到处宣扬妖邪的客商呢?证据确凿,你还想狡辩?”
“那些行商!”陈远迎着半夏凌厉的目光,毫不退缩,他指着地上(之前被凤天移到角落藏起)那具行商所化的木偶,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他们欺男霸女,手上沾着无辜者的鲜血!是他们先辱骂我,甚至想对伍娘图谋不轨!伍娘出手,是…是自卫!是惩罚恶人!”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看向宣夜,眼神坦荡而坚定:“至于那些客商,他们只是被伍娘小小的恶作剧吓到了!稻草头发?蜘蛛戏法?那只是她不懂事,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我,或者表达不满!她从未真正伤害过任何一个无辜者!宣夜大人,您是赫赫有名的捉妖师,难道只凭流言和表象,就要不分青红皂白地诛杀吗?您追求的‘渡化’,难道就是如此简单粗暴的‘诛杀’?!”
陈远的话,如同连珠炮,掷地有声。他不仅为伍娘辩解,更是对宣夜秉持的信念发出了直接的质问!
宣夜看着陈远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坦荡和守护的决绝,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个紧紧抓着他衣角、眼神纯净懵懂如同稚子、却又散发着非人气息的木偶少女,握着离火剑的手,第一次出现了迟疑。
“妖言惑众!”半夏显然不信,“师兄,别听他胡扯!妖就是妖!你看她身上缠绕的因果怨念…”
“等等。”宣夜突然开口,打断了半夏。他的目光,没有看伍娘,也没有看陈远,而是越过他们,落在了大堂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半人高的粗陶罐子上。那罐子口用油布封着,看起来像是装腌菜的,但此刻,在宣夜眼中,它却散发着极其浓郁、几乎凝成实质的怨气和血腥气!比地上那具木偶身上的气息浓烈十倍不止!
宣夜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他不再理会陈远,身影一晃,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那陶罐旁!
“师兄?!”半夏惊呼。
宣夜手掐法诀,指尖一点灵光闪过,罐口的油布封印无声碎裂。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血腥、腐朽和怨毒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罐子里,赫然是一团扭曲蠕动的、仿佛无数张痛苦人脸糅合在一起的暗红色胶状物!那东西似乎还活着,在罐中无声地嘶嚎、挣扎!
“人皮罐?!”宣夜失声惊呼,温润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震动!这是极其阴毒的邪术,需活剥人皮,以怨念和邪法炼制,是邪修妖物用来修炼或炼制邪器的材料!“此等至邪之物…怎会在此?!”
“这不是她的!”凤天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瞬间暴怒!他一步跨到宣夜面前,魁梧的身躯挡住了罐子,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宣夜,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这是当年那些屠戮边关、烧杀抢掠的异族恶徒!是阿玄…是阿玄把他们抓来,剥皮炼魂!为的是…是为了给我那些枉死的袍泽兄弟报仇!也是为了…用他们的怨念魂力,维持伍娘和阿木他们的存在!这罐子里的怨魂,没有一个无辜!每一个都死有余辜!跟伍娘没有半点关系!”
真相,以最惨烈的方式,轰然揭开!
大堂内一片死寂。只有那罐中怨魂无声的嘶嚎,在每个人心头回荡。
宣夜看着暴怒的凤天,看着那罐散发着冲天怨气的“人皮罐”,又看向被陈远护在身后、一脸懵懂的伍娘,再看向角落里那具行商木偶…他手中的离火剑,那灼热的气息终于缓缓收敛,剑尖垂落了下来。他温润的眼眸中,翻涌着震惊、复杂,以及深深的思索。
“阿玄?”宣夜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守护在伍娘身边的黑衣青年,“当年引我找到凤天,声称有木偶妖作祟,求我出手相助的…也是你?”
阿玄抱着手臂,碧绿的猫眼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冷哼:“是我又如何?当年老凤头重伤垂死,守着两个刚开灵智、随时可能失控的小木头疙瘩,在这鬼地方苟延残喘。我看他可怜,又怕他死了没人管束伍娘和阿木,引来更厉害的捉妖师彻底灭了他们。所以…”他瞥了宣夜一眼,“所以才把你引来。本想借你之手,要么灭了他们解脱,要么…看看你这‘渡妖’的捉妖师,能不能给这死局找条活路。谁知道你当年心慈手软,只是警告一番便离开了。”
原来如此!当年宣夜并非没发现凤天和木偶的秘密,而是被阿玄设计引来,最终选择了离开!陈远心中豁然开朗,对阿玄这个“猫兄”的复杂用心,有了更深的理解。
宣夜沉默良久。他看着凤天眼中二十年无法消弭的痛苦和守护,看着阿玄眼中那份别扭的守护和算计,看着陈远眼中毫无保留的爱意和担当,最后,目光定格在伍娘那双依旧纯净、对眼前一切惨烈真相懵懂无知的黑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