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火剑,被他缓缓归入剑鞘。那股焚尽一切的毁灭气息彻底消失。
“原来…如此。”宣夜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中,有释然,有悲悯,也有一丝疲惫。“人皮罐,怨魂缠身,虽为复仇,亦是大孽,需净化超度。”他看向凤天,“凤掌柜,此物,交由我处理。”
凤天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
宣夜的目光再次转向陈远和伍娘,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木偶成妖,因执念而生,不通世事,不识善恶。其行虽未伤无辜,然其力可怖,其心难测。放任自流,终为大患。”
他看向陈远,那温润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你既执意要守护她,甚至不惜以命相护。那么,告诉我,你打算如何约束她?如何确保她这非人的力量,不会在懵懂无知间,酿成无法挽回的大祸?你所谓的守护,难道只是空口白话,任她依着本性行事?”
宣夜的质问,如同重锤,敲在陈远心上,也敲在凤天和阿玄的心上。这是他们一直回避,却不得不面对的核心问题。
宣夜的质问,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了包裹着团圆客栈那层名为“侥幸”的薄纱。
是啊,如何约束?如何保证?
凤天守护了伍娘二十年,靠的是隐居深山,靠的是自己的武力威慑,靠的是伍娘懵懂未开。但“稻草头发”、“蜘蛛酒壶”这些“小恶作剧”已经证明,随着伍娘对陈远情感的加深,她的“保护欲”和“表达方式”可能会越来越不受控制。这次是恶作剧,下次呢?若再有她认为“坏”的人出现,她会否再次使用“皮相掠夺”?
阿玄守护的方式是威慑和算计,甚至不惜引来捉妖师。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而陈远,他只有一腔爱意和凡人的身躯。他挡得住一次离火剑,挡得住伍娘失控的力量吗?挡得住世间无穷无尽的恶意和猜忌吗?
大堂内一片寂静。只有角落里那罐“人皮罐”中怨魂无声的哀嚎,仿佛在嘲笑着他们的无力。
陈远的心脏在狂跳,冷汗浸湿了后背。宣夜的目光如同审判,等待着他的回答。他不能退,身后就是伍娘。他必须给出一个答案,一个能说服这位强大捉妖师、也能真正解决问题的答案!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猛地照亮了他的脑海!他想起了自己穿越而来的身份,想起了那个世界维系秩序的基石——**规则与监督!**
“我有办法!”陈远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眼神却亮得惊人。他迎着宣夜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道:
“我愿为‘妖监人’!”
“妖监人?”宣夜眉头微蹙,半夏也露出疑惑的神色。这个词,他们从未听过。
“没错!”陈远深吸一口气,组织着语言,将现代法律监督的理念,融入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即由我,陈远,作为伍娘的终身监管者与责任人!以我之眼,时刻注视她的言行;以我之心,竭力引导她理解人间的善恶是非;以我之力,约束她不得滥用妖力,不得伤害无辜!”
他上前一步,语气更加铿锵:“我在此立誓:第一,我终身不离伍娘左右,与她同生共死!我的存在,就是她与人间规则的第一道屏障!她若犯错,我愿同受责罚!”
“第二,我会竭尽全力教导她!教她识文断字,教她人情世故,教她明辨是非!让她明白,力量不是用来随心所欲,而是用来守护珍视之物!让她学会用更温和、更符合人间规则的方式表达情绪和保护所爱!”他看向伍娘,眼神温柔而坚定,“伍娘很聪明,她愿意学!我能教会她写字,也一定能教会她这些!”
伍娘似乎感受到了他话语中的决心,纯净的黑眸看着他,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依赖,轻轻点了点头。
陈远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继续道:“第三,我接受监督!凤大叔是伍娘的父亲,阿玄是她的兄长,他们有权监督我是否尽责!若我失职,他们可随时处置!甚至…”他看向宣夜,眼神坦荡,“甚至宣夜大人您,也可以随时来此巡查!若发现伍娘失控伤人,或是我监管不力,您随时可以…执行您的‘渡化’之道!”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异常沉重,却无比坚决。
“妖监人…终身不离…同生共死…接受监督…”宣夜低声重复着陈远的话,温润的眼眸中光芒闪烁,似乎在急速地思考、权衡着这个前所未闻的方案。
凤天和阿玄也震惊地看着陈远。他们没想到,这个看似普通的年轻人,竟能想出如此…奇特却又似乎可行的办法。尤其是“终身不离”、“同生共死”的誓言,那份决心,让他们动容。
“听起来…似乎可行?”半夏有些迟疑地看向宣夜,“师兄,这总比直接…”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宣夜沉默了很久。他的目光在陈远、伍娘、凤天、阿玄身上一一扫过。他看到陈远眼中的决绝和担当,看到伍娘眼中那份懵懂却纯粹的依赖,看到凤天眼中深沉的父爱和挣扎,看到阿玄眼中别扭却真实的守护。最后,他的目光落回陈远身上。
“好。”宣夜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温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陈远,记住你今日的誓言。你以身为链,锁妖亦锁己。此责重于山岳,一旦承担,永无退路。”
他解下背后那柄古朴的长剑。这一次,并非离火剑,而是另一柄剑鞘更为朴素、气息却更加内敛深沉的古剑。剑身出鞘半寸,寒光如水,剑脊之上,两个古朴的篆字清晰可见——**常乐**。
“此剑名‘常乐’,非为杀戮,而为镇邪安魂,化解执念。”宣夜将常乐剑平举,剑尖朝下,轻轻一送。古剑化作一道流光,无声无息地插入了客栈大堂正中央的青石板地面!剑身微微颤动,发出一阵清越悠长的嗡鸣,一股清凉、安宁、仿佛能涤荡心灵的气息如同水波般扩散开来,瞬间驱散了客栈内残留的怨气和紧张氛围。
“此剑暂留于此,镇守客栈。”宣夜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回荡在每个人心间,“其一,可净化残存怨念,安抚亡魂(他看了一眼人皮罐的方向)。其二,其气息可助伍娘稳定心神,压制妖性躁动。其三…”他看向陈远,眼神深邃,“此剑亦是契约见证!若你违背誓言,若伍娘失控伤人,此剑自会鸣响示警,甚至…引我前来!”
常乐剑的剑柄上,那“无忧”二字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闪烁着微光,与客栈的名字遥相呼应。
“人皮罐我带走了,此间怨魂需超度净化。”宣夜最后看了一眼紧紧依偎在陈远身边、好奇地看着地上那柄古剑的伍娘,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望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门口。半夏看了看插在地上的常乐剑,又看了看陈远和伍娘,眼神复杂地跟了上去。
浓雾依旧弥漫,宣夜和半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雾霭深处。客栈内,只剩下剑柄上“无忧”二字散发的微光,以及劫后余生的寂静。
凤天看着地上那柄象征着监督与守护的古剑,又看看紧紧相拥的陈远和伍娘,紧绷了二十年的肩膀,终于缓缓地、彻底地松懈了下来。他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中,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阿玄也恢复了黑猫形态,跳上柜台,碧绿的猫眼看了看常乐剑,又看了看相拥的两人,慵懒地打了个哈欠,似乎也放下了某种戒备,蜷缩起来开始假寐。
陈远紧紧抱着伍娘冰凉的身体,感受着她细微的颤抖渐渐平息。他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郑重的吻。
“没事了,伍娘。”他轻声说,“以后…我们都会好好的。”
宣夜和半夏的离去,并未带走所有的阴霾,却如同在深潭中投下了一块定海神针。常乐剑的存在,无声地守护着这座深山客栈,也时刻提醒着陈远肩上的重担。
凤天亲自处理了那具行商木偶的残骸,将其深埋在后山。阿玄则难得地没有消失,大部分时间都以黑猫形态在客栈内外巡视,碧绿的竖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看着陈远如何履行他“妖监人”的职责。
陈远开始了漫长而细致的“教导”工作。他不再仅仅教伍娘认字,而是尝试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讲述人间的规则。
他指着被伍娘用妖力“修剪”成稻草头的客商留下的帽子(那客商吓得连帽子都忘了拿),耐心解释:“伍娘,你看,他的头发变成了这样,虽然没受伤,但他会很难过,很害怕。就像…就像你最喜欢的那个糖人被咬碎了,你也会难过,对不对?”
伍娘看着那顶帽子,又摸了摸自己珍藏的、已经干裂的糖人碎片(陈远后来帮她粘好保存了起来),纯净的黑眸里闪过一丝恍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所以,下次如果有人让你不开心了,或者欺负我了,”陈远握住她冰凉的手,引导道,“你可以告诉我,或者告诉爹,或者告诉阿玄哥哥。我们可以用说话的方式,或者…嗯,最多像上次那样,悄悄把他的酒换成醋?让他酸得龇牙咧嘴?这样是不是比变稻草更好玩?”他努力将“规则”转化成她能接受的“游戏”。
伍娘歪着头想了想,似乎在比较“稻草头”和“酸掉牙”哪个更有趣。最终,她似乎觉得后者更新奇,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点狡黠意味的笑容,点了点头:“嗯…醋…好玩…”
陈远松了口气,第一步,算是成功了。
常乐剑的存在,确实对伍娘有影响。每当她情绪波动较大,或者妖力不自觉地想要溢出时,那柄插在地上的古剑便会发出极其轻微的嗡鸣,散发出的清凉安宁气息如同温和的泉水,瞬间抚平她灵台深处的躁动。伍娘似乎也不排斥这柄剑,有时甚至会好奇地蹲在剑旁,伸出微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冰凉的剑柄。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陈远不懈的努力和常乐剑的镇守下,伍娘的“恶作剧”频率明显降低,手段也变得温和了许多。虽然偶尔还是会有客人的钱袋莫名其妙地“长”在房梁上,或者鞋子被红绳绑在一起,但至少不再出现“稻草头”或“蜘蛛雨”这种惊悚的场面了。陈远也能及时用“客栈闹小精怪,喜欢藏东西”之类的借口搪塞过去。
凤天看着女儿的变化,看着陈远耐心教导的样子,眼中那份深沉的忧虑终于渐渐被欣慰取代。他开始真正接纳这个女婿,甚至偶尔会在陈远教导伍娘时,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刻刀。
阿玄则更多时候趴在常乐剑旁打盹,仿佛那剑的气息让它也格外安心。
转眼间,五年光阴如流水般逝去。
无忧渡的浓雾依旧,团圆客栈却不再是那个阴森诡异的深山孤店。不知从何时起,坊间关于此地的流言悄然转变。有人说这里住着一位隐世的老兵和他善良的哑女(伍娘依旧很少说话),还有一位勤快能干的店小二(陈远),以及…一只通灵的黑猫护院(阿玄)。更神奇的是,客栈大堂常年插着一柄古剑,据说能镇邪安神,路过的旅人若心神不宁,在剑旁坐上一会儿,便能感到心绪平和。渐渐地,“常乐剑镇邪,团圆客栈安”的名声不胫而走。虽然地处偏远,但慕名而来或寻求片刻安宁的旅人,竟比过去多了不少。
客栈依旧简陋,却多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气。
又是一个晴朗的午后。阳光穿透稀薄的雾气,洒在客栈后院。
陈远正坐在石桌旁,耐心地教伍娘写字。五年的时光,在她精致的容颜上几乎没有留下痕迹,依旧是那副美得不似凡人的模样。只是那双纯净的黑眸里,懵懂依旧,却多了几分沉静和理解的光芒。她握着笔,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写着陈远教她的字。虽然笔画依旧有些僵硬,但已经工整了许多。
石桌的另一边,凤天正专注地用刻刀雕琢着一块木头。他刻的是一对依偎在一起的鸟儿,刀法沉稳流畅,眉眼间那份积年的愁苦和锐利,已被一种近乎祥和的平静所取代。
阿玄(黑猫形态)蜷缩在常乐剑旁的一块青石上,晒着太阳,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剑身上的“无忧”二字,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伍娘,你看,这样写…”陈远握着伍娘的手,引导她写下两个字——“欢喜”。
伍娘看着纸上的字,又抬头看看陈远温和的笑脸,纯净的眼眸里漾起浅浅的笑意。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欢喜”两个字。
“对,欢喜。”陈远笑着点头,“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这时,院门被推开,小豆子(动作依旧有些僵硬)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给陈远:“陈…陈大哥…山下…集市…糖人…”
“谢谢小豆子。”陈远接过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小猪糖人,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这是他早上托下山采买的阿木带回来的。
陈远把糖人递给伍娘:“喏,给你的。”
伍娘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盛满了星子。她小心翼翼地接过糖人,捧在手心,左看右看,脸上绽放出如同五年前初见糖人时那般灿烂纯粹的笑容。阳光洒在她脸上,美得惊心动魄。
陈远和凤天都含笑看着她。
这一次,伍娘没有像五年前那样,张嘴去咬。她只是珍惜地看着,看着,然后,她伸出另一只手,纤细的手指间,不知何时又出现了那几根鲜红如血的丝线。
在陈远和凤天好奇的目光注视下,伍娘的手指灵巧地翻飞起来。红绳如同活物般在她指间穿梭、缠绕、打结…动作流畅而优美,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和独特的韵律。
片刻之后,红绳在她指尖定格,不再翻动。
一个由红绳编织而成的、极其清晰、极其标准的英文词组,出现在她白皙的掌心之上——
**“I love you”**
阳光透过红绳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三个单词,如同三颗跳动的心脏,鲜红、炙热、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木偶妖五年间学会的最复杂、也最珍贵的人类情感。
陈远瞬间愣住了,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巨大的感动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的心脏!眼眶瞬间发热!他猛地看向伍娘。
伍娘也正看着他,纯净的黑眸里,不再是懵懂和好奇,而是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真挚的、名为“爱”的情绪。她不会说甜言蜜语,但她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用这浸润了妖力和心意的红绳,编织出了跨越种族和认知的告白。
她将那个红绳编织的“I love you”轻轻放在陈远的手心,然后,又将那个小猪糖人,极其珍惜地、完好无损地放回了油纸包里,仔细包好,收进了自己的小荷包。
这一次,没有树脂的泪痕,只有阳光下,她脸上那满足而纯净的笑容。
凤天停下了手中的刻刀,看着女儿这无声胜有声的表达,看着女婿眼中闪烁的泪光和巨大的幸福,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了一个极其罕见的、如同岩石开花般的温暖笑容。
他摇了摇头,看着那柄在阳光下散发着温润光泽的常乐剑,又看看依偎在一起、无声胜有声的女儿女婿,最终,目光落在那个被伍娘珍惜收好的糖人油纸包上。
一声带着无尽感慨、释然和欣慰的叹息,如同山间的微风,轻轻拂过这安宁的院落:
“木头心…终是被你捂热了啊…”
常乐剑发出低低的、悠长的嗡鸣,仿佛在应和着这红尘俗世中,最不可思议、却也最温暖的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