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客栈的清晨,永远像一锅被李大嘴煮得半生不熟、五味杂陈的大杂烩。
油腻腻的气息是前堂的主调,那是跑堂的白展堂挥舞着永远洗不干净的抹布,在桌凳间穿梭时搅动起的隔夜饭菜残魂。这气息顽强地穿透劣质茉莉花茶那点廉价的芬芳——那是郭芙蓉雷打不动练她那套“惊涛掌”前,必定要先泡上一壶、权当提神醒脑兼增加仪式感的必备道具。再往里,隐隐约约,还能从那扇油腻腻的厨房布帘后面,飘来一丝丝灶膛里刚熄灭的柴火气,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食材正在经历临终关怀的微妙气息。
而我,林晓薇,一个昨天还在写字楼里被PPT和KPI轮番轰炸的现代社畜,此刻正缩在柜台后面那张硬邦邦的高脚凳上,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充当人形背景板。手里紧紧攥着的,不是鼠标,而是一本硬得硌手、封面花里胡哨的《武林外传》实体书。封面上,佟湘玉掌柜笑得风情万种又精打细算,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仿佛隔着纸面,无声地嘲笑着我的处境。
三天了。
距离那个该死的、加班的深夜,我眼前一黑再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这同福客栈后院硬邦邦的土炕上,已经整整七十二个小时。这七十二个小时,像一场背景噪音巨大、弥漫着诡异食物气味、且荒诞离奇到毫无逻辑可言的噩梦。没有系统提示音,没有新手大礼包,只有后颈被土炕硌得生疼的触感,和鼻腔里挥之不去的、李大嘴独家秘制的“风味”。
“晓薇——!”
一声极具穿透力、带着地道陕西方言腔调的召唤,像根无形的鞭子,猛地抽在我混沌得如同浆糊的脑壳上。声音的源头是柜台前方,那位穿着艳俗锦缎、身姿摇曳的同福客栈最高掌权者。
我一个激灵,差点把手里的“凶器”——那本硬皮书——直接扔出去。慌忙抬头,正对上佟湘玉审视的目光。她一手叉着那杨柳细腰,另一只手的指尖正拈着个油光水滑的算盘珠子,涂得鲜红欲滴的指甲在柜台昏黄的油灯光线下,闪着不容置疑的、属于资本家的冷光。她那对精心描画的柳叶眉微微蹙着,视线像精准的探照灯,落在我身上,来回扫视,仿佛在掂量一件刚进货、成色尚可但需要进一步观察其耐用性的货物。
“去,”她朝客栈那扇厚重、吱呀作响的木门方向努了努嘴,另一只手像是变戏法似的,从柜台下面端出一个粗瓷大碗,“咚”地一声搁在我面前。碗里躺着两个表皮发硬、颜色灰扑扑、边缘带着点可疑深色斑点的馒头,活像两块被遗弃的土坷垃。“把这拿去,给门口那个小米。”她顿了顿,涂着厚厚口脂的嘴唇撇了撇,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省得他老在门口哼哼唧唧,跟个没断奶的猫崽儿似的,影响客人食欲!开门做生意,讲究个门面清爽!”
得,又是跑腿任务。我认命地放下那本硌得我手心生疼的书,指尖触碰到冰凉粗糙的碗壁。那碗沿似乎还残留着佟湘玉指尖香粉那股子腻人的甜香。我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隔夜油花味、劣质茶香和疑似馊味的复杂空气涌入肺里,试图压下心头那股自打穿越以来就挥之不去的烦躁和巨大的荒谬感。行吧,至少这个任务……比去后厨面对李大嘴那些挑战人类味蕾极限的“惊世骇俗创新菜”要强上那么一星半点。
同福客栈那扇厚重的、仿佛承载了无数江湖八卦的木门,被我用力推开一条缝隙。一股初冬清晨特有的凛冽寒气瞬间裹挟着湿冷的泥土气息涌进来,激得我狠狠打了个哆嗦。七侠镇的街道刚刚苏醒,青石板路上湿漉漉的,反射着灰白清冷的天光。几只不知愁的麻雀在对街光秃秃的枯树枝头蹦跳着,发出单调又充满生机的叽喳声。
目光转向门边那个熟悉的角落。一个蜷缩的身影几乎与灰扑扑的墙角融为一体,像是墙角生长出来的一块顽石。一件破旧得完全看不出原色、补丁摞补丁的脏棉袄松松垮垮地裹在身上,几团发黑的棉絮从好几处绽开的破洞里顽强地钻出来,沾满了灰土和不知名的、令人不想深究的污渍。乱蓬蓬、油腻得打绺的头发,像一团纠缠的海藻,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同样沾满煤灰、线条模糊的下巴。他怀里紧紧抱着一根磨得溜光水滑、显然有些年头的打狗棒,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倚仗。脚边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底空空如也,比我的钱包还干净。这就是小米,同福客栈门口雷打不动的“固定风景线”,一个在《武林外传》浩如烟海的剧情里,连背景板都算不上的、彻头彻尾的边缘人物——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乞丐。
我端着那碗沉重的“土坷垃”,小心翼翼地走近,靴子踩在冰冷的、带着水渍的石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嗒”回响。这声音似乎惊扰了他。那个蜷缩的身影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脸更深地埋进那件脏兮兮的棉袄高耸的领子里,只吝啬地露出一小片同样蒙着厚厚灰尘的额头。一种近乎本能的防御姿态。
“那个……”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突兀,带着点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温和,“小米?掌柜的……让我给你送点吃的。”
我把那个装着两个硬邦邦馒头的粗瓷碗,尽量轻地放在他脚边那个豁口的破陶碗旁边。冰凉的瓷碗边缘碰到粗糙的陶碗豁口,发出一声清脆短促的“叮”响,在这清冷的早晨格外刺耳。
也许是这代表着食物的声响的诱惑,也许是我声音里那点不同于以往施舍者的、带着些许迟疑的温和触动了他。那团“顽石”终于有了动静。抱着打狗棒的手臂稍微松动了一些,然后,极其缓慢地,像是生锈的机器在艰难启动,他抬起了头。
就在这一刹那。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精准地拨开了七侠镇上空那层薄薄的、铅灰色的阴云。一缕吝啬却异常明亮的冬日晨光,不偏不倚地、如同舞台的追光灯般,穿透寒冷的空气,笔直地洒落下来,精准地打在他的脸上!
那乱草窝似的油腻头发,被抬头的动作微微带开,露出了其下一直被深深隐藏的部分。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按下了暂停键。
周遭的一切——清晨麻雀单调的聒噪,远处隐约传来的模糊叫卖声,同福客栈门缝里漏出的郭芙蓉咋咋呼呼的“排山倒海”和吕秀才结结巴巴的“子曾经曰过”,甚至我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咚咚作响的心跳和短促的呼吸——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离、消音。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一双猝不及防撞入我眼底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脏污的、深灰色的煤灰像蛛网一样顽固地黏附在眼窝周围,甚至有几道更为粗黑的污痕,如同干涸的泪痕,爬上了他浓密卷曲的睫毛根部。可这一切肮脏的遮掩,都如同试图蒙蔽明珠的尘埃,根本无法掩盖那双眼眸本身散发出的、惊心动魄的光芒。
眼瞳的颜色是极深、极纯粹的墨黑,像传说中万丈寒渊下最幽静、最不见底的寒潭。然而,就在那最深邃的潭底,此刻却清晰地映着那缕天赐般投射下来的阳光,折射出无数细碎的、几乎令人心悸的璀璨亮芒!那光芒并非刀锋般的锐利刺眼,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吸走世间所有喧嚣的沉静。清澈得仿佛一眼就能望穿潭底,却又深邃得像是蕴藏了整个宇宙旋转的星河。
他就那样抬着眼,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没有乞讨者惯常的卑微、谄媚的讨好,也没有那种被生活碾压到极致的麻木。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带着点纯粹探究的沉静。阳光落在他眼底,那些细碎的光点如同沉在墨玉水底的星辰碎片,无声地、永恒地旋转着。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紧接着,又在下一秒被猛地松开,滚烫的血液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上头顶,又在瞬息之间急速倒流回四肢百骸。一股强烈的麻痹感从指尖蔓延开来,瞬间席卷全身,连脚趾都僵硬得无法动弹。耳朵里只剩下血液在狭窄血管里疯狂奔涌的、震耳欲聋的轰鸣。
碗里那两个干硬丑陋的隔夜馒头,此刻在眼前这双眼睛的映衬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我像个被施了强力定身咒的木偶,僵硬地杵在原地,目光像被最强大的磁石牢牢吸住,根本无法从那片蕴藏着破碎星河的墨玉寒潭上移开半分。
“谢…谢姑娘。” 一个微哑的声音响起,带着少年人正处于变声期特有的低沉质感,和一点因长久沉默而生的干涩滞涩。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滚烫的石子,猛地投入我一片空白、死寂的大脑湖面,激起了微弱却清晰的涟漪。
他微微垂下眼睑,目光落在那两个可怜的硬馒头上,长长的睫毛在沾满煤灰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微微颤动的阴影。他伸出同样沾满污垢、指节分明的手,小心地拿起其中一个馒头,没有立刻狼吞虎咽,只是安静地捧在手心,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这细微的动作,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拧开了束缚我身体的魔咒。一股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冲动,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窜过我的脊椎,直冲喉咙!我几乎是未经大脑思考,脱口而出,声音因为过度紧张和莫名的悸动而完全变了调:
“你……你等一下!”
不等他有任何反应,也完全顾不上那碗里剩下的另一个馒头,我猛地转过身,像是身后有厉鬼索命一般,用肩膀狠狠撞开同福客栈那扇吱呀作响、沉重异常的木门,跌跌撞撞、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回了那片熟悉的、混杂着各种古怪气味的“温暖”里。
门内,那股混合着油腻、茶香和馊味的空气扑面而来,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脸颊烫得吓人,像有两团火在烧。大堂里,白展堂正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嗑着瓜子,瓜子皮吐得老远,划出一道道抛物线;郭芙蓉叉着腰,对着缩在柜台后面、抱着一本破书的吕秀才龇牙咧嘴,唾沫横飞;李大嘴则拎着个油腻得反光的铁勺,探头探脑地从厨房门口朝这边张望,脸上写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
“咋了这是?”白展堂被我撞门的巨大动静和狼狈姿态吓了一跳,手里的瓜子都差点撒了一地。他一脸狐疑地上下打量我,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我通红的脸颊上扫来扫去,“让狗撵了?还是让猫挠了?脸咋红得跟刚出锅的猴屁股似的?”
郭芙蓉也立刻放弃了“讨伐”吕秀才,一个箭步凑了过来,大大咧咧、毫不客气地重重拍了下我的肩膀,力道大得我一个趔趄:“喂!新来的!送俩馒头而已,又不是让你去刺杀平谷一点红!魂儿丢外面啦?瞧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儿!”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脑子里一片混乱狼藉,那双墨玉般映着破碎星光的眼睛还在眼前疯狂晃动,挥之不去。那句冲口而出的“等一下”在舌尖滚了几滚,最终却化作一句连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荒谬至极的辩解:
“没……没什么!外面……风大!冻、冻的!” 声音干涩嘶哑,毫无说服力。
说完,我再也承受不住他们那充满探究和促狭意味的目光,几乎是逃也似的,深深地低下头,像只被烫到的虾米,拨开挡路的白展堂,一头扎进了通往后院那更加冰冷、但也相对安静的走廊空气里。身后,清晰地传来白展堂和郭芙蓉毫不掩饰的、充满了八卦气息的哄笑声。
“啧啧啧,有情况!绝对有情况!”郭芙蓉的声音响亮又促狭,穿透力极强。
“我看不像,”白展堂老神在在地分析,拖着长腔,“八成是看到小米那副尊容,吓着了吧?哎哟喂,可怜见的,新来的胆子小,理解理解……”
他们的声音终于被厚重的蓝布门帘隔绝在身后。我背靠着后院冰冷粗糙的土墙,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
不是吓着了。
我用力闭上眼,试图驱散眼前的幻象,可那双眼睛反而更加清晰地烙印在视网膜上——幽深,沉静,蕴着细碎的星光,带着纯粹的探究。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我空白一片的脑海中炸响:
我完了。
我好像……对这个蜷缩在同福客栈门口、脏得像块刚从煤堆里扒拉出来的小煤球、名叫小米的小乞丐……
一见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