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侠镇的冬天，像个喜怒无常的孩子。前几日还只是干冷，昨夜却毫无预兆地变了脸。一场不大不小的冬雨，淅淅沥沥，不紧不慢，却带着透骨的寒意，敲打着同福客栈的青瓦屋檐，也浸润了门外的每一块青石板。那雨声不大，却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匝匝地刺在人心上，扰得人一夜难安。
清晨，雨终于停了。天空像是被用力洗刷过，呈现出一种水洗般的、清透的灰蓝色，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空气清冽得如同冰镇的刀子，吸一口，寒气便顺着鼻腔直冲肺腑，激得人浑身一哆嗦。屋檐上残留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下，砸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单调而寂寥的回响。整个世界都被这场雨洗得湿漉漉、冷冰冰的。
我端着佟湘玉“格外开恩”的两个馒头——比平时更加坚硬、颜色更加灰败，边缘带着更深的可疑斑点，简直像是被遗忘在角落风干了一个世纪的石头。推开客栈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裹挟着浓厚泥土腥气和冰冷水汽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毫不留情地穿透我单薄的棉衣，激得我牙齿都忍不住打颤。
目光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灼，投向门口那个熟悉的角落。
小米依旧蜷在那里。
破旧的棉袄裹得比平时更紧，像一层无用的、湿透的铠甲。那团深灰色的身影缩在墙角，比往日显得更加单薄、更加佝偻。他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地颤抖着，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规律和脆弱。昨夜那场冰冷的雨显然没有放过他，无情地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乱蓬蓬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颈侧，几缕发丝黏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上。他露在臂弯外的半张脸，更是白得像刚刷过的墙壁，嘴唇失去了所有颜色，透着一丝不正常的、让人心头发紧的青紫。他抱着打狗棒的手臂用力到指节泛白，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汲取热量的来源。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一股尖锐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碗里的“石头”馒头也顾不上了，随手往旁边一搁。
“小米？小米！” 我几步冲到他面前蹲下，膝盖重重磕在冰冷湿滑的石板上也浑然不觉。我伸出手，指尖因为寒意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犹豫了一下，还是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轻轻碰了碰他裸露在破袖口外的手腕。
冰冷！
指尖传来的触感，像碰到了深冬河底的寒冰！那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窜遍我的四肢百骸！
他猛地一颤，像一只受惊过度、濒临绝境的小兽，下意识地将身体缩得更紧，几乎要嵌进冰冷的墙壁里。动作迟缓而僵硬地抬起头。
那双让我魂牵梦绕的眼睛终于露了出来。
然而，此刻，那双曾映着星河般光芒的墨玉眼眸，却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雾气。眼神涣散，失去了往日的沉静，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强忍着的、深入骨髓的痛苦。雨水冲刷掉了他脸上部分煤灰，在颧骨和鼻梁两侧留下几道蜿蜒曲折的湿痕，如同干涸的河床，露出了底下那过分苍白、近乎透明的皮肤底色。嘴唇微微翕动，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冷……” 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单音节，从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缝间艰难地逸出，微弱得几乎被屋檐滴落的冷水声瞬间吞没。那声音里透出的虚弱和寒意，像无数根冰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看着他这副模样，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我的鼻尖，眼眶瞬间就热了、模糊了！这几天积攒的所有被嘲笑、被规劝的委屈和压力，佟湘玉的审视，白展堂的调侃，郭芙蓉的八卦，李大嘴的“关爱”……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全化作了汹涌的心疼和一种近乎毁灭性的、不顾一切的冲动！
理智？矜持？同福客栈众人的目光？统统见鬼去吧！
“你等等！千万别动！”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剧烈颤抖和浓重的哭腔，在清冷的晨风中显得格外突兀。我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眼前甚至黑了一下。我像一头被激怒的、红了眼的母狮，再次一头撞开同福客栈的木门，冲了进去！
这一次，我完全无视了大堂里所有人投来的惊诧目光。
白展堂正拎着茶壶准备给客人倒水，被我撞门的动静惊得手一抖，滚烫的茶水差点泼到旁边客人的鞋面上；郭芙蓉正叉着腰跟吕秀才争论什么，闻声愕然转头；佟湘玉正拨着算盘，算盘珠子的脆响戛然而止；李大嘴举着个刚出锅的烙饼，傻愣愣地从厨房探出头。
“哎？晓薇你……” 白展堂下意识地想拦住我，大概是以为我疯了。
“滚开！” 我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句，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从未有过的凶狠气势，把他吓得愣在原地，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郭芙蓉和佟湘玉也惊得站了起来，脸上第一次没了看热闹的戏谑，只剩下错愕和一丝隐隐的不安。
我像一阵裹挟着冰雨的风，径直冲向后院！目标明确——水房！那里有灶膛的余温，有滚烫的热水！
冲进水房，角落里堆着杂物。我一眼扫到一个半旧的、边缘有些毛糙的木盆，抄起来就冲向灶台。炉膛里，昨夜封住的余火尚未完全熄灭，暗红的炭火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暖意。旁边的大铁锅里，李大嘴温着早上洗漱用的热水，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浓密的白气，氤氲的水汽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
我舀了满满一大盆滚烫的热水！灼人的温度透过粗糙的木盆壁，瞬间烫得我掌心刺痛，但我死死咬着牙，仿佛那疼痛能让我更清醒、更坚定！又一把抓起旁边一块还算干净的、吸水性不错的粗布巾，毫不犹豫地浸入滚烫的水中，滚烫的水花溅到手背上，带来一片刺红。我咬着下唇，忍着痛，飞快地将布巾拧了个半干，灼热的蒸汽熏得我眼睛发酸。
端着这盆几乎能灼伤皮肤、承载着我所有不顾一切的“救命”热水，我再次冲出后院，穿过此刻变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的大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像无数根探照灯。佟湘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我通红的眼眶、脸上未干的泪痕（我自己都未察觉），还有那盆冒着致命白气的热水，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没再阻拦。白展堂和郭芙蓉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错愕中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凝重和……难以置信。
我冲出大门，回到那个冰冷刺骨的角落。氤氲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升腾、扭曲，像一团小小的、倔强的希望之火。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手臂的颤抖，蹲下身，将那块热腾腾、冒着白气的粗布巾，小心翼翼地、尽量轻柔地覆上他那张苍白冰冷、沾满煤灰和雨水痕迹的脸颊。
“忍一忍，擦擦……擦擦会暖和点……” 我的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近乎哄劝的温柔，试图安抚他的不适。
温热的湿布接触到冰冷皮肤的瞬间，他猛地瑟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压抑的呜咽，身体下意识地想要后仰躲避这突如其来的“酷刑”。我心头一紧，像被针扎了一下，动作更加轻柔，更加小心翼翼，避开他紧闭的、沾着湿气的睫毛，用布巾温热的边缘，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擦拭着他脸颊上那些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斑驳的煤灰污垢。
一下，两下……
滚烫的布巾带着我的体温和不顾一切的决心，拂过他冰冷的额角、颧骨、鼻梁……
随着我的擦拭，那些顽固的、深灰色的污垢在热力和水汽的浸润下，如同退潮般一点点溶解、褪去。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我的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只剩下手下这张脸，和盆中渐渐冷却的热水。
终于，当布巾最后一次拂过他线条清晰的下颌，移开时——
我的动作，连同我的呼吸，我的思维，我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手中的布巾“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石板上，溅起几点温热的水渍。
我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僵在原地，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而骤然放大！
眼前这张脸……哪里还有半分“煤球”小米的影子？！
沾满煤灰的乱发下，是光洁饱满、如同上好白玉般的额头！浓密修长的眉毛下，眼窝的轮廓深邃而清晰，带着一种天生的、难以言喻的贵气！挺直的鼻梁线条流畅完美，如同精心雕琢而成！褪去所有污垢的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带着病态脆弱的冷白色，却细腻光滑得如同上好的瓷器！下颌的线条干净利落，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清俊秀逸的轮廓！
最要命的，还是那双眼睛！
此刻，因为刚才的温热刺激和病弱不适，眼睫微微湿润，眼尾天然带着一点微微上翘的、极其漂亮的弧度！墨黑的瞳孔在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肤色映衬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邃、更加纯粹，像最幽静的寒潭，又像蕴藏着整个宇宙星河的黑曜石！那光芒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朦胧，却依旧清澈见底，清晰地映着呆若木鸡、如同被施了石化咒的我！
这……这分明是画本子里走出来的、养尊处优的清贵小公子！只是此刻因为彻骨的寒冷和病弱，唇色苍白如纸，微微抿着，透着一股惊心动魄、惹人无限怜惜的脆弱感！
时间，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我手里那块湿漉漉的布巾还保持着半举的姿势，指尖因为震惊而冰凉麻木。水滴顺着布巾的褶皱，一滴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如同敲打在死寂的鼓面上。
身后，清晰地传来一连串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是约好了一起被冰冷的空气呛到了肺管子。
“我滴个亲娘嘞……” 白展堂的声音像是被人狠狠扼住了喉咙，充满了难以置信的、仿佛见了鬼的震惊，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
“妈呀——！” 郭芙蓉的惊呼直接破了音，尖锐得能刺穿耳膜，充满了纯粹的、不加掩饰的震撼。
“噫——！” 吕秀才的感叹词拐了九曲十八弯，最后化作一个短促的、仿佛被掐断脖子的公鸡打鸣声。
佟湘玉手里那本厚厚的账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也浑然不觉，只是下意识地捂住了嘴，那双精明的眼睛瞪得像两个铜铃，里面写满了“这不可能！”。
李大嘴更是夸张到了极致，手里那个油腻腻的大铁勺“哐当”一声，直接砸在了他穿着破布鞋的脚面上！他疼得龇牙咧嘴，五官都扭曲了，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只是死死地盯着门口那个角落，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忘了叫唤，也忘了捡勺子。
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
只剩下屋檐水滴落下的“嘀嗒”声，冷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和我自己那颗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脏！
小米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一般的寂静和身后众人那仿佛见了神仙下凡的惊愕反应给惊住了。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摸摸自己的脸，确认什么。指尖在触碰到那陌生而光滑的皮肤质感时，猛地顿住了！他茫然地转动眼珠，视线带着初醒的迷蒙和一丝不安，扫过身后白展堂、郭芙蓉、吕秀才、佟湘玉、李大嘴那一张张写满“石破天惊”的脸庞。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我的脸上。
定格在我那副如遭九天雷劫、魂飞天外、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般的表情上。
他那双褪去所有煤灰遮掩、此刻显得更加清澈惑人、如同蕴藏着破碎星河的眸子，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傻样——一个彻头彻尾的、被真相惊得魂不附体的呆子。
一丝极其罕见的、混杂着巨大窘迫、深深无措和某种更深沉、更复杂情绪的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般，迅速从他苍白的脖颈蔓延而上！瞬间染透了他整个耳廓！那抹红晕甚至势不可挡地爬上了他那线条优美、刚刚褪去污垢、如同新雪般洁净的脸颊！
那红晕，像皑皑雪地里骤然绽开的、最艳丽的红梅，刺得我眼睛生疼，也瞬间灼烧掉了我脑海中最后一丝侥幸和理智！
他抿了抿依旧苍白的唇，喉结极其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吞咽着什么，也像是在积蓄开口的勇气。然后，他抬起眼，那双映着初冬清冷天光、也映着水汽氤氲、仿佛蕴藏着万千星辰碎片的眸子，直直地、毫无保留地望进我的眼底深处。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病后的微哑，却比平时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奇异的紧绷感，像一张被拉满到极致的弓弦，每一个字都带着豁出去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馒头姑娘……” 他顿了顿，耳尖那抹红晕愈发鲜艳欲滴，仿佛要燃烧起来，声音也随之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等待审判的意味，“……现在这样……能喜欢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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