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的。”
莫离——或者说，我的小米——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紧张和执拗的声音，还清晰地回荡在柴房带着松木清香的空气里。他那双蒙着煤灰也掩不住星光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望着我，里面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像一只收起利爪、试探着靠近讨要小鱼干的流浪猫。
我看着他眉梢那道滑稽的灰痕，看着他耳根未褪尽的红晕，心口那块地方暖融融的，踏实得不可思议。刚想用力点头，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柴房门外不远处，猛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那声音撕心裂肺，抑扬顿挫，像是约好了集体被一口浓烈的柴火灰呛进了肺管子！
“咳咳咳！哎哟喂——！这、这柴火灰！咳咳！真够劲儿！” 白展堂的声音拔得老高，夸张得能震落房梁上积年的灰尘，尾音还带着明显的憋笑颤抖。
“就是就是！咳咳咳！呛死姑奶奶了！” 郭芙蓉的大嗓门紧随其后，毫不示弱，还夹杂着用力拍打衣服的“啪啪”声，像是在努力证明自己确实被“灰”袭击了，“这破柴房！多久没打扫了！咳咳！”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子曰，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吕秀才那文绉绉、试图用圣贤之言掩饰偷听行径的念叨刚起了个头。
“咳——！” 一声更加高亢、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驱赶意味的陕西方言强势地镇压了所有杂音！佟湘玉的声音穿透门板，带着一种“老娘什么都知道了你们赶紧滚蛋”的霸气，“都杵这儿干啥？！啊？！不用干活啦？！大嘴！你锅里炖的是啥玩意儿？！糊味儿都飘到前院来了！想把客栈点着是不是？！”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压低的笑骂声和“哎哟掌柜的别拧耳朵”的告饶声迅速由近及远，像一群被惊飞的麻雀，扑棱棱地散开了。
柴房里，瞬间恢复了寂静。
我和莫离——我的小米——面面相觑。他脸上的窘迫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深了一层，一直蔓延到耳根脖颈，在煤灰的底色下透出熟虾般的色泽。眼神飘忽了一下，不自在地移向角落里的一捆干柴。
而我，则忍不住再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次是纯粹被这群活宝给逗乐的。同福客栈的“认证”方式，果然……别具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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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回了某种“正常”的轨道，却又处处透着不同。一种心照不宣、被默许的“不同”。
小米，或者说莫离，依旧是那个雷打不动、蜷在同福客栈门口角落的“小米”。脸上永远覆盖着一层恰到好处的深灰色煤灰——在我的“技术指导”和“严格监督”下，他的伪装技术突飞猛进，手法日渐精湛，眉梢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条可笑的“小尾巴”，抹得均匀自然，浑然天成，完全恢复了“资深煤球”的质朴风貌。他依旧抱着那根磨得溜光的打狗棒，守着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碗，像一尊融入背景的灰色石雕。
而我，送包子的行动则从“地下党秘密接头”，彻底升级为了半公开的“爱心投喂”。
每天清晨，当第一缕天光吝啬地照亮七侠镇的青石板路，我便会在佟湘玉“不经意”的默许目光下，或者李大嘴“主动贡献”（通常是白展堂那份被克扣了）的慷慨中，端着一个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麦香和肉香的包子（偶尔是两个，取决于李大嘴的心情和佟湘玉的“仁慈”），走向门口。
每一次，当我端着包子穿过大堂时，总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几道灼热的目光如影随形。
白展堂会一边拿着他那条永远油腻的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已经锃光瓦亮的桌面，一边故意拖长了调子，阴阳怪气地“哎哟喂——！”，那尾音拖得九曲十八弯，充满了“我懂我懂”的调侃意味。
郭芙蓉则会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通常是追打吕秀才未遂），双手叉腰，冲着我挤眉弄眼，脸上挂着促狭又兴奋的笑容，无声地用口型比划着“加——油——！”，还附带一个夸张的、竖大拇指的动作。
吕秀才则会扶正他那顶标志性的方巾，摇头晃脑，一脸深沉地对着空气念叨：“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然则……” 后面那些“发乎情止乎礼”之类的酸词还没出口，往往就被郭芙蓉一个凶狠的“排山倒海”起手式眼神，或者干脆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硬生生消了音，只能委屈巴巴地缩回柜台后面，继续啃他的圣贤书。
佟湘玉则稳坐钓鱼台，一手熟练地拨动着算盘珠，发出清脆的“噼啪”声，一边用她那精明的眼睛在我和门口之间来回扫视，涂得鲜红的嘴唇微微翕动，小声嘀咕着：“丐帮……净衣派……少东家……啧，这关系……” 盘算的意味远大于任何形式的反对或担忧，仿佛在评估一份潜在的、有利可图的“投资”。
我把那个白胖滚烫的肉包子，稳稳地放进小米脚边那个豁口的破碗里。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天经地义。他微微抬起头，动作幅度很小，那双藏在煤灰后的眼睛望向我。沉静依旧，如同古井深潭，可那潭水的深处，却多了一些只有我能清晰读懂的暖意和柔和。偶尔，在我放下包子、指尖不经意碰到他冰凉手指的瞬间，他会极快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弯一下唇角。那弧度很浅，转瞬即逝，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圈温暖的涟漪。
“吃吧。” 我低声说，声音轻得像耳语，像在分享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甜蜜的秘密。
“嗯。” 他低低应一声，声音依旧微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他拿起包子，动作斯文而稳定，与“乞丐”狼吞虎咽的刻板印象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自然，仿佛他天生就该如此从容。
同福客栈的众人，在经历了最初的集体石化、震撼、以及柴房门口那场拙劣的“咳嗽表演”后，也以一种武林外传特有的、鸡飞狗跳又温情脉脉的方式，“接受”并融入了这桩离奇事，并且乐此不疲地各自发挥。
白展堂是套近乎的急先锋。他偶尔会趁着大堂人少，或者小米“换班”（去巷子深处处理“个人事务”，我猜是处理净衣派的事情）的间隙，搓着手，一脸“哥俩好”的贼兮兮表情凑过去，压低了声音：“兄弟，嘿嘿，那啥……净衣派路子广，消息灵通，是吧？”他眼睛滴溜溜地转，“要是碰上啥好使的迷……咳咳，不是，是‘安神香’、‘十香软筋散’之类的玩意儿……”他做了个“你懂的”表情，“记得给哥留点啊！价钱好说！” 通常，这充满江湖气息的“交易请求”，只会换来小米一个平静无波、仿佛看透一切的淡然眼神，以及佟湘玉一声拔高的、带着警告的“展——堂——！”，吓得白展堂立刻缩回柜台后，假装认真擦桌子。
郭芙蓉则热衷于“逼供”环节。她常常会故意在小米“当值”时，端着一盘瓜子（通常是顺佟湘玉的），大大咧咧地蹲在他旁边，一边嗑得“咔吧”响，一边用胳膊肘捅捅他：“喂，小米！别装死！说！老实交代！你那天洗脸是不是故意的？”她眼睛闪着八卦的光芒，“是不是早就看上了我们家晓薇，故意用你这张‘小白脸’实施美男计？！说！是不是蓄谋已久？！” 小米通常以沉默应对，或者干脆闭上眼假寐，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尽管有煤灰遮掩，但郭芙蓉眼尖），总是惹得郭芙蓉哈哈大笑，得意地宣布：“看！默认了吧！心虚了吧！”
李大嘴的态度转变最为直接和……热烈。自从知道小米（莫离）的真实身份，他看小米的眼神就像看一座移动的金矿（或者说，一个可以无限供应顶级食材的渠道？）。他那“创新”黑暗料理的热情，空前高涨地投射到了这位“贵客”身上。
“小米兄弟！来来来！尝尝哥新研究的‘黯然销魂掌’……哦不，‘黯然销魂面’！” 李大嘴热情洋溢地端着一碗颜色诡异、散发出难以言喻复合气味的汤面，汤面上还漂浮着几块形状可疑、颜色焦黑的“肉块”，兴冲冲地凑到小米面前，“加了十八种秘制调料！包你吃了魂牵梦绕，欲罢不能！”
小米看着那碗仿佛来自深渊、挑战人类感官极限的面条，眉头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皱了一下，身体微不可查地向后倾了倾，抱着打狗棒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我立刻像护崽的母鸡一样冲上前，挡在他面前，脸上堆起干笑，使出浑身解数打圆场：“大嘴哥！心意领了！心意领了！这面一看就……就特别‘黯然销魂’！不过……” 我飞快地瞥了一眼小米，急中生智，“小米……他今天斋戒！对，斋戒！不能沾荤腥！”
李大嘴端着那碗“杰作”，脸上写满了失望，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啊？斋戒啊？那可惜了……” 但他眼睛很快又一亮，如同发现了新大陆，“那明天！明天哥给你炖个‘佛跳墙’改良版！保证素得清新脱俗，鲜掉眉毛！用后山刚采的野菌子，配上……”
“大嘴——！后厨的锅要糊了！锅底都要烧穿了！！” 佟湘玉那带着穿透力的、如同警报般的声音及时从柜台后传来，再次精准地拯救了脸色微微发青、试图隐入墙角的小米。李大嘴这才如梦初醒，“哎哟”一声，端着那碗“黯然销魂面”，火烧屁股般地冲回了他的“毒气室”。
吕秀才则试图从理论高度和道德层面，对这段“奇缘”进行深度剖析。他会推着他那副并不存在的眼镜（习惯性动作），一脸学究气，对着空气或者被迫旁听的郭芙蓉（如果她没在打人的话）发表长篇大论：“林姑娘与莫少侠之情缘，可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虽身份云泥之别，然则情之所钟，金石为开……” 他引经据典，试图论证这份感情的纯洁与伟大。可惜，话没说完，往往就被不耐烦的郭芙蓉一把揪住后领，像拎小鸡一样拖走，美其名曰“去后院探讨掌法真谛”，实际是进行武力“教育”，只留下吕秀才“子曰！君子动口……哎哟！”的哀嚎在空气中飘荡。
日子就在这鸡飞狗跳、嬉笑怒骂、充满烟火气的日常中，如同门前那条小溪，叮叮咚咚地流淌过去。同福客栈的屋檐下，那个灰扑扑的角落和那个端着包子的身影，成了这片江湖烟火中，一道独特而温暖的风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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