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醉语泄·百年殇
---
皓翎王宫,摘星台。
琉璃盏盛着琥珀色的烈酒,在惨淡的月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穿过高台空旷的回廊,卷起阿念玄色帝袍宽大的袖摆,猎猎作响。
一场惨胜。
赤水关保住了,西炎大军在九头妖现世的恐怖威压下仓皇撤退,留下尸山血海。然而皓翎付出的代价同样惨重。精锐折损近半,几位寒门新锐将领战死沙场。更重的伤,在阿念身上。
左肩的毒伤被相柳以妖力强行封住,但“蚀骨幽兰”混合着噬情蛊反噬的阴寒,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的血肉与精神。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肩刺骨的冰冷剧痛,心口冰晶蛊母巢的位置更是传来阵阵空虚的悸动和灼烧般的反噬痛楚——那是焚蛊炉碎裂后,失去容器约束的噬情蛊毒在血脉中游走的恶果。
御医束手无策。药石之力,只能勉强吊住她不断流逝的生机。
案几上堆积如山的染血战报和阵亡名录,如同沉重的墓碑,压得人喘不过气。朝堂之上,那些被血腥镇压下去的暗流,在战后如同毒蘑菇般重新滋生。主和派再次抬头,隐晦的指责如同毒针,刺向“穷兵黩武”、“任用妖邪”的女帝。
心口的灼痛骤然加剧,仿佛有无数冰针在同时攒刺!阿念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琉璃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冰冷的酒液溅出几滴,落在她苍白的手背上。虎符血契的束缚感清晰地传来,带着冰冷的警告——相柳就在附近,或者说,他必须在她附近。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从她唇边逸出,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自毁的戾气。她仰起头,将盏中冰凉的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如同烧红的刀子,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带来短暂的麻痹和更深的眩晕。不够…远远不够!
“拿酒来!”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侍立在不远处的内侍官身体一颤,看着女帝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和肩头洇出的暗红,欲言又止。最终在阿念冰冷如刀的目光逼视下,战战兢兢地捧上了一坛未开封的烈酒——北地最烈的“烧刀子”。
泥封拍开,浓烈呛人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阿念直接拎起沉重的酒坛,仰头便灌!冰凉的酒液混杂着浓烈的辛辣,如同决堤的洪水,粗暴地冲刷着她的喉咙和意识。她需要这灼烧感,需要这眩晕感!需要用它来压过身体里那无休止的冰冷剧痛,压过心头那翻涌的、名为“失败”和“失控”的毒蛇!
一坛见底。
空酒坛被她随手掷在地上,发出沉闷的碎裂声。酒意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强撑的清明。眼前的月色开始摇晃,琉璃盏的影像重叠又分开。冰冷的夜风似乎也变得滚烫,吹在脸上,带来一阵阵不正常的燥热。心口那道狰狞的疤痕,在酒力的催发下,仿佛活了过来,搏动着,灼烧着,贪婪地吸收着酒精带来的短暂麻痹和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痛苦。
她踉跄了一步,玄色的身影在空旷的高台上显得格外单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回廊的阴影处,那里,一片银色的衣角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相柳。
他如同沉默的幽灵,倚靠在冰冷的石柱阴影里。银色的轻甲在月色下泛着冷光,左肩的伤口在阿念毒伤反噬时同样会传来阵阵抽痛,那是虎符血契强行建立的、扭曲的共生感应。他抱着臂,妖瞳在阴影中半阖着,如同假寐的凶兽,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高台上的动静,女帝近乎自毁的狂饮,他尽收眼底,却没有任何动作,仿佛只是这夜色的一部分。
阿念的目光定格在那片银色上。酒精烧灼着理智的堤坝,前世的记忆碎片如同挣脱牢笼的野兽,在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
冰冷的雪原…万箭穿心的白衣…喷溅的鲜血染红苍茫大地…
空寂的深宫…日复一日的枯坐…心口那剜肉般的空洞…无边无际的寒冷和孤寂…
还有…还有那些匍匐在脚下、表面恭顺、眼底却藏着贪婪和算计的嘴脸…那个第一个跳出来、言之凿凿劝她为了“江山稳固”去和亲西炎的老臣…他唾沫横飞的脸…
一股混杂着滔天恨意和极致悲凉的洪流,在酒意的催发下,轰然冲垮了阿念最后一丝强撑的堤防!
她猛地转过身,踉跄着,几乎是扑向了阴影中那片冰冷的银色!
“相…柳…” 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哽咽,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相柳的妖瞳倏然睁开!冰冷的竖眸在阴影中亮起两点寒芒。他看着那个玄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扑到近前,浓烈的酒气混杂着她身上特有的、带着药气的冷冽幽香扑面而来。她站不稳,一只手胡乱地撑在了他倚靠的石柱上,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要撞进他怀里。惨白的月光照亮了她的脸,那上面没有帝王的威严,只有一片被酒精和痛苦浸透的、脆弱的疯狂。
“你…”相柳的眉头瞬间拧紧,下意识地想后退,避开这突如其来的、失控的靠近。然而,阿念接下来的话语,却如同惊雷,狠狠劈中了他!
“相柳…”阿念抬起头,那双平日里冰封的杏眸,此刻被酒精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烧得通红,里面翻涌着浑浊的泪光,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清醒。她死死地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仿佛要透过这张脸,看到另一个时空的惨烈景象。
“我…我见过…”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绝望,“见过你死的样子…”
相柳的身体猛地一僵!妖瞳骤然收缩!
“就在…就在清水镇…外面…那片冰原上…”阿念仿佛陷入了可怕的梦魇,眼神空洞地望向虚空,手指无意识地、痉挛般地抓着自己玄色帝袍的心口位置,仿佛那里有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血洞。
“好…好多箭…密密麻麻…像…像刺猬一样…”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颤抖,“血…把雪…都染透了…红得…红得刺眼…”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钉在相柳脸上,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混杂着浓烈的酒气,沿着苍白的面颊滑落。
“你倒下去…倒下去的时候…”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控诉和深入骨髓的悲怆,“眼睛…还看着…她跑掉的方向!”
“你…你知不知道…”阿念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支撑着石柱的手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另一只手则更加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心口,仿佛要将那块皮肉彻底撕开!“你知不知道你死得…有多难看?!啊?!白衣…全染红了…像个…像个破布口袋!那么丑!那么…那么狼狈!”
她几乎是吼了出来,泪水混着鼻涕,毫无形象地流淌着,哪里还有半分女帝的威仪?只剩下一个被前世噩梦彻底吞噬、痛苦到崩溃的灵魂。
“一百年…整整一百年!”她嘶哑地哭喊着,身体摇摇欲坠,“那副鬼样子…就在我脑子里…一遍…一遍…像刀子一样…剐!剐得我这里…”她猛地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心口,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哭腔,“…空了好大一块!好冷…好疼啊!比死了还冷!还疼!!”
“别说了!”相柳猛地低喝出声,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促和…恐慌?眼前的景象太过诡异,太过冲击!她口中的“前世”、“死亡”、“百年孤寂”…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尤其是她此刻捶打心口、状若疯魔的样子,那痛苦绝望的眼神,完全不似作伪!
一股莫名的烦躁和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不是去搀扶,而是想抓住她那只疯狂自残的手腕,阻止她继续伤害自己!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手腕的瞬间——
阿念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捶打心口的动作骤然停止!布满泪痕的、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自己因捶打而微微敞开的衣襟领口!
月光惨白,清晰地照亮了她脖颈下方、心口上方那片裸露的肌肤。
那里,原本只有一道狰狞的、新愈不久的深红色疤痕。
此刻,那道疤痕的边缘,却如同活物般,蔓延出了数条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暗蓝色纹路!那些纹路细如发丝,却散发着幽幽的冰寒光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向着她心口更深的位置侵蚀!如同冰晶在血肉中生长!所过之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质感,隐约可见下方搏动着的、暗蓝色的、如同冰晶虫巢般的脉络!
冰晶蛊母巢失控反噬的具象!
阿念所有的哭喊、所有的控诉、所有的崩溃,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她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灵魂的木偶,呆呆地站在那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心口那片蔓延开来的、妖异可怖的暗蓝冰纹。惨白的月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空洞得只剩下无边恐惧的眼睛。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高台之上,死寂无声。只有夜风呜咽着穿过回廊。
相柳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他的妖瞳,同样死死地、难以置信地钉在阿念心口那片蔓延的暗蓝冰纹上!那绝非寻常伤痕!那上面散发出的阴寒、怨毒、以及一种与他体内被压制的蛊毒隐隐共鸣的气息…瞬间印证了她醉酒呓语中那匪夷所思的“噬情蛊”之说!更让他看清了这具看似掌控一切的女帝身躯下,正在被何等可怕的力量侵蚀!
那冰纹蔓延的景象,比任何战场上的血腥都要触目惊心!
下一秒,阿念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陛下!”阴影中传来护卫惊骇的呼喊。
相柳僵在半空的手,终于动了。快如闪电!在阿念的身体即将重重砸在冰冷地面的前一刻,他猛地向前一步,手臂一揽,将那具冰冷、轻飘得仿佛没有重量的玄色身躯,牢牢地接入怀中!
入手一片冰凉!她的身体冷得像一块寒冰,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浓烈的酒气混合着她身上那股特有的、带着药气的冷香,此刻却掩盖不住一股从她心口冰纹处散发出来的、更加阴寒刺骨的气息!
相柳的妖瞳瞬间缩成了针尖!他几乎能感觉到那股阴寒正透过她的衣衫,丝丝缕缕地侵蚀着自己的手臂!虎符血契传来强烈的、混乱的悸动和警告!他下意识地就想将这烫手的山芋丢开!
然而,目光落在她紧闭的双眼、惨白如纸的脸颊,以及心口那片仍在无声蔓延的、妖异刺目的暗蓝冰纹上…那只揽住她的手,却如同被无形的枷锁锁住,僵硬地停留在原地。
护卫们惊恐地围拢上来。
“滚开!”相柳猛地抬头,妖瞳中爆射出骇人的寒光,冰冷的威压瞬间将靠近的护卫逼退数步!那眼神中的暴戾和警告,如同护食的凶兽!
他不再看任何人,抱着怀中冰冷的身躯,转身大步走向通往寝殿的阶梯。玄色的帝袍下摆拖曳在地,随着他的步伐,扫过冰冷的石阶。心口那片蔓延的暗蓝冰纹,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一个无声的、触目惊心的烙印。
夜风吹过摘星台,卷起碎裂的琉璃盏残片,发出细微的呜咽。空气中浓烈的酒气,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帝王心脉的、冰冷怨毒的气息。
相柳抱着阿念,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石阶上,也踏在自己翻江倒海的心绪之上。怀中身躯的冰冷和脆弱,心口那片蔓延的暗蓝冰纹带来的视觉冲击,以及她醉酒时那撕心裂肺的控诉…“死得难看”、“百年孤寂”、“剜心之痛”…这些碎片化的、充满极致痛苦的信息,如同无形的重锤,反复敲击着他冰冷坚固的心防。
他低头,妖瞳落在阿念毫无生气的脸上。月光下,她眼睫上未干的泪痕清晰可见,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依旧痛苦地紧蹙着。这脆弱的样子,与白日里那个玄袍冰刃、焚蛊明志的疯批女帝,形成了无比诡异的割裂感。虎符血契的束缚感依旧清晰,但此刻,那束缚中似乎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
寝殿的门被粗暴地撞开。
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早已接到消息、焦急等候的御医和宫人立刻围了上来。
“陛下!”
“快!准备解毒汤药!银针!”
相柳却对周遭的混乱置若罔闻。他径直穿过人群,将阿念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宽大的龙榻上。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僵硬和谨慎。
“将军!请让开,让下官为陛下诊脉!”为首的御医焦急地上前。
相柳没有动。他站在榻边,高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岳,挡住了大部分光线,阴影笼罩着榻上气息微弱的阿念。他冰冷的妖瞳扫过御医手中泛着寒光的银针,又落在阿念左肩那再次洇开暗红的伤口和心口那片刺目的暗蓝冰纹上。
“出去。”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威压,如同极北刮来的寒风,瞬间冻僵了寝殿内所有嘈杂的动作。
御医和宫人们面面相觑,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暴戾和警告所慑,无人敢再上前一步。
“都出去。”相柳重复了一遍,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刮过每一个人,“没有本帅命令,任何人不得踏入此殿一步。”
最终,在绝对的武力威慑和那迫人的妖气下,所有人噤若寒蝉,低着头,惶恐地退出了寝殿,厚重的殿门被轻轻合拢。
寝殿内,只剩下摇曳的烛火,浓重的药味,和榻上昏迷不醒的女帝,以及榻边如同守护凶兽般的银甲妖臣。
死寂重新弥漫。
相柳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阿念身上。他沉默地走到榻边,单膝蹲下,视线与她心口齐平。那片暗蓝色的冰纹,在烛光下显得更加妖异,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着,散发着阴寒的气息。他伸出手,指尖萦绕着一缕极其细微的银色妖力,小心翼翼地探向那冰纹蔓延的边缘。
嗤——
就在妖力触碰到冰纹的瞬间,一股极其阴冷怨毒的反噬之力骤然爆发!如同无数根冰针顺着妖力逆袭而上,狠狠刺向相柳的指尖!他闷哼一声,闪电般缩回手,指尖传来一阵麻痹刺痛,覆盖的鳞片竟瞬间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黑霜!
好霸道的蛊毒反噬!
相柳的妖瞳中闪过一丝凝重。他体内的妖力被虎符血契和混合剧毒压制,本就运转不畅,此刻更难以强行驱除这诡异的蛊毒。他盯着那冰纹,脑海中飞速闪过战场上她砸碎焚蛊炉、冰焰冲天时那决绝疯狂的眼神,闪过她醉酒时控诉他“死得难看”时那崩溃的泪水…还有那句…“噬情蛊”…
一个荒诞却又无比契合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他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到殿角的紫檀木药柜前。那是御医留下的,里面分门别类存放着各种珍稀药材。相柳的妖瞳锐利如鹰,无视那些名贵的灵芝雪莲,手指精准地拉开一个不起眼的抽屉——里面存放着几块色泽暗红、质地坚硬、散发着浓郁血腥气的块状物——百年火蜥蜴的血竭,至阳至刚,对阴寒剧毒有奇效,但药性极其猛烈霸道。
他毫不犹豫地取出一块,回到榻边。指尖妖力吞吐,锋利的指甲轻易地将坚硬的赤血竭刮下暗红色的粉末。然后,他端起旁边御医备好的一碗尚有余温的参汤。
没有犹豫。相柳俯下身,一手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生涩的僵硬,捏住阿念的下颌,迫使她紧闭的唇齿微微张开一条缝隙。另一只手则端起药碗,将混杂着赤血竭粉末的参汤,一点点地、强行灌入她的口中。
动作谈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暴。昏迷中的阿念似乎被呛到,发出微弱的咳嗽,眉头痛苦地蹙得更紧,几缕参汤混着暗红的血竭粉末从嘴角溢出。
相柳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眼神专注得近乎冷酷,紧紧盯着她的喉咙,确保那霸道的药液被吞咽下去。直到碗底见空。
他松开手,将空碗随手丢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目光再次落在她的心口。
赤血竭的药力极其霸道迅猛。很快,阿念惨白的脸上开始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仿佛体内有烈火在灼烧。然而,心口那片暗蓝色的冰纹,在烛光下,似乎…真的停滞了蔓延的速度?甚至边缘处,有极其微弱的、如同冰雪消融般的迹象?
相柳的妖瞳微微眯起,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缓和了一丝。
就在这时,阿念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在梦魇中挣扎。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吐出几个破碎的气音。
相柳下意识地俯身凑近。
“…别…别死…” 极其微弱,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如同梦呓,“…太…太难看了…”
相柳的身体猛地僵住!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妖瞳瞬间凝固,难以置信地看向阿念依旧紧闭双眼、眉头紧锁的脸!
她在说…别死?
别死得太难看?
这语气…这破碎的字句…竟和他记忆中那个在清水镇回春堂里,对着重伤士兵一边笨拙包扎一边絮絮叨叨“忍着点,别嚎得那么难听”的小医师,诡异地重合在了一起!
一股极其复杂的、混杂着荒谬、愕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悸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冰冷的心湖中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直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火下拉出长长的、沉默的阴影,笼罩着龙榻上依旧在痛苦与药力中挣扎的身影。
寝殿内,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她偶尔发出的、压抑痛苦的呻吟。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阿念脸上的潮红和颤抖渐渐平息下去,呼吸似乎也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心口那片暗蓝冰纹,虽然并未消退,但蔓延的势头确实被那霸道的赤血竭强行遏制住了。
相柳一直站在那里,如同沉默的雕塑。直到确认她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蛊毒爆发边缘。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榻上昏迷的阿念,目光在她心口那片刺目的冰纹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走向紧闭的殿门。
厚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拉开一条缝隙,他闪身而出,身影瞬间融入殿外浓重的夜色里。
殿门外,一直焦急守候的蓐收和御医们立刻围了上来。
“将军!陛下她…” 蓐收急切地问道。
相柳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目光都未曾斜视。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清晰地送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深沉的警告:
“陛下无碍。”
“天亮之前,任何人不得打扰。”
“违令者——”
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廊柱的阴影中,只有最后三个字如同冰锥,钉在众人心头:
“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