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灯光暧昧，音乐嘈杂。伦敦苏活区深处，“暮霭”酒吧像一颗在夜色中缓慢搏动的暗红心脏。艾维斯站在吧台后，指尖冰凉，紧握着一只正在摇动的波士顿调酒壶。冰块的撞击声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电子节拍里，但他的注意力全被吧台前那个眼神黏腻的男人攫住了。

“再来一杯嘛，甜心，”男人拖着油腻的长音，半个身子几乎要探过吧台，廉价古龙水混合着酒精的酸腐气直冲艾维斯的鼻腔，“就一杯……你调的酒，特别对我胃口……”他肥厚的手指不安分地敲击着台面，目光像湿冷的蛇信，在艾维斯紧绷的黑色马甲和白衬衫领口逡巡。

艾维斯抿紧嘴唇，蓝绿色的眼瞳在金丝圆框眼镜后闪过一丝极力压抑的烦躁。他加快了摇酒的速度，试图用动作划开无形的侵扰。“先生，您已经点过三杯了。”他的声音被音乐吞掉大半，显得冷淡而疏离。多梦症带来的疲惫如同铅块坠在他的四肢百骸，昨夜那些冰冷滑腻的触感幻觉仿佛还黏在皮肤上，此刻被这令人作呕的骚扰无限放大。

“啧，别这么扫兴嘛！”男人不依不饶，甚至伸出手，指尖险险擦过艾维斯握着摇酒壶的手腕，“看你摇酒的样子……真带劲。今晚下班有空吗？我知道附近有个好地方……”

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和触碰带来的不适感瞬间点燃了艾维斯压抑的神经。眼前男人的脸孔似乎和昨夜噩梦中那些扭曲的黑影重叠起来。他猛地抽回手，摇酒壶“哐当”一声砸在吧台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回神，但胸口的窒闷感并未减轻，蓝绿色眼眸里压抑着惊弓之鸟般的紧绷。

“先生，请自重。”艾维斯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冰锥。

“哟，脾气还不小？”男人被当众落了面子，脸色沉了下来，醉意混合着恼羞成怒，“装什么清高？一个酒保而已……”污言秽语即将倾泻而出。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插了进来，像一道坚固的屏障，精准地隔断了那令人不适的视线和即将喷发的恶意。

泽菲尔他穿着同样的黑色酒保马甲和白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奶咖色的蓬松卷发有几缕垂落额前，在变幻的灯光下泛着柔光。他没有看艾维斯，深紫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地锁住那个滋事的男人，嘴角甚至挂着一丝极淡的、毫无温度的弧度。一股无形的、带着微凉夜露气息的压迫感瞬间弥漫开来，让喧嚣的音乐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这位先生，”泽菲尔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带着一种冰封湖面般的冷冽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您的账单已经结算清楚。门口右转直走，祝您今晚愉快。” 他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优雅得像在邀请对方步入画廊，而非驱离。但那双深紫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种无机质的、令人脊背发寒的审视，仿佛能看透对方灵魂深处最卑劣的念头。

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慑住，张了张嘴，对上泽菲尔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毫无人类情绪波动的眼睛，未出口的脏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在泽菲尔无声的压迫和周围零星投来的目光下，悻悻地嘟囔了几句，抓起吧台上的零钱，脚步踉跄地消失在人群深处。

空气仿佛瞬间流通了。艾维斯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懈下来，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他垂下眼，掩饰住蓝绿色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是得救的松懈，也是被窥见狼狈的不自在，更深处，还有一丝对泽菲尔这种非人般精准介入的…心悸。他重新拿起摇酒壶，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泽菲尔这才转过身，目光落在艾维斯略显苍白的侧脸上。深紫色的眼眸里那层冰封褪去，换上一种专注的探究，像扫描仪在读取复杂的数据。“没事？”他的声音恢复了平常的语调，低沉悦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艾维斯没抬头，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专注于将壶中冰凉的液体倒入马天尼杯。金酒和干味美思的清澈液体在杯中折射出冷冽的光。他不想说话，多梦症带来的沉重疲惫和刚才的骚扰像两股麻绳绞着他的神经，而泽菲尔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带来庇护的同时也时刻提醒着他那些混乱的梦境和深埋的秘密。

泽菲尔没再追问，只是安静地拿起一块干净的擦杯布，开始擦拭旁边的高脚杯。他的动作流畅而精准，深紫色的眼眸偶尔会掠过艾维斯疲惫的侧影，像在记录着什么无形的数据。吧台的光线在他奶咖色的卷发上跳跃，为他过分精致的侧脸蒙上一层神秘的光晕。他知道艾维斯的状态在恶化。每晚的例行“观察”中，那个酷似自己的身影在艾维斯的梦境里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轮廓越来越清晰，几乎与真实的自己别无二致。这超出了常规“多梦症”的范畴，也超出了他作为“梦想家”的认知边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在他看似平静的心湖深处悄然扩散。

这个夜晚，艾维斯的梦境一开始就不同寻常。悬浮于泽菲尔意识中的无形记事板上，代表艾维斯精神状态的波纹剧烈起伏，呈现出一种混乱的深紫色漩涡，仿佛有风暴在其中酝酿。泽菲尔眉头微蹙，深紫色的眼眸专注地盯着那片不祥的记录。突然，波纹猛地炸开，尖锐的警报无声地在泽菲尔的感知中鸣响！艾维斯在现实中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眉头紧锁成痛苦的沟壑，额角渗出豆大的冷汗，顺着苍白的太阳穴滑落，浸湿了枕套。他的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仿佛被扼住脖颈般的痛苦呜咽，身体在床上剧烈地扭动、弓起，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双手无意识地在空中抓挠，仿佛正被无数无形的绳索捆绑拖拽向深渊。

泽菲尔心中一凛，瞬间从观察状态脱离。他从未见过艾维斯的梦境产生如此强烈的现实躯体反应，更从未见过梦境本身如此顽固地抗拒他的观察。那无形的记事板上，本该浮现的梦境画面一片混沌的黑暗，如同被泼洒了浓稠的墨汁，翻涌着，拒绝显形任何具象的景象。一股冰冷粘稠的恶意感，隔着空间的阻隔，隐隐传递过来。

没有丝毫犹豫，泽菲尔的身影瞬间由虚化实，出现在艾维斯凌乱的床边。他伸出食指，指尖凝聚着微凉的、探查精神波动的纯粹能量，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轻轻点向艾维斯剧烈起伏的眉心。指尖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一股混乱而冰冷的、带着强烈排斥和怨恨的能量逆流而上，狠狠冲击着泽菲尔的感知，震得他指尖微麻。艾维斯的身体没有器质性异常，但意识深处那片黑暗的沼泽，正翻涌着吞噬一切的恶意，像一只充满敌意的巨兽，死死守护着它的猎物，拒绝任何窥探。

泽菲尔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深紫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名为“担忧”的冰冷暗流。他不再试图强行窥视，而是低声吟唱起一段古老而晦涩的咒文。音节如同夜风拂过幽谷中沉睡的古老石碑，带着安抚灵魂、驱散梦魇的韵律，试图穿透那层粘稠的黑暗屏障，抚平艾维斯灵魂的震颤。随着咒语的流淌，艾维斯身体的剧烈扭动似乎减轻了些许，肌肉的痉挛略有缓和，但紧锁的眉头和脸上那深刻的痛苦表情没有丝毫缓解，冷汗依旧涔涔而下，喉咙里压抑的呜咽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仿佛灵魂正被拖向更深、更冰冷的地狱。

不能再等了！放任下去，艾维斯的意识可能会被这异常的噩梦彻底撕裂！

泽菲尔当机立断。探入患者深层梦境对他而言本非难事，如同推开一扇熟悉的门。但艾维斯此刻的梦境状态异常凶险，充满了不稳定的排斥力和狂暴的恶意，像一片布满致命暗流、剧毒漩涡和饥饿海怪的深海，贸然进入，极可能连他自己也被那混乱狂暴的洋流卷走、撕碎，迷失在意识崩塌的深渊。风险巨大，但看着艾维斯在痛苦中无助挣扎的样子，泽菲尔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闭上双眼，集中全部精神，将自身纯粹的意识能量凝聚成一道锐利而坚韧的“锚”，摒弃所有杂念，猛地刺入那片拒绝他、翻腾着不祥气息的黑暗沼泽。

意识沉入的瞬间，感官被彻底颠覆，世界被染上绝望的色彩。

腐臭，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臭气味如同实质的、冰冷的粘液，瞬间包裹住泽菲尔的意识体，钻进他感知的每一个缝隙。这气味混合着沼泽淤泥的腥气、腐烂血肉的甜腻和某种更深邃的、灵魂层面的绝望气息。脚下是冰冷、滑腻、如同活物般不断蠕动着冒出黑色气泡的淤泥，每一次试图移动，都像被无数贪婪冰冷的触手死死拖拽，要将入侵者一同拉入永寂的深渊。黑暗浓得化不开，沉重地压在“眼”前，只有沼泽本身散发出微弱的、令人作呕的惨绿色磷光，勉强勾勒出周围扭曲如垂死挣扎手臂的枯枝，和漂浮在泥浆表面的、肿胀溃烂的未知物体轮廓。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来肺部被灼烧的错觉。

就在这片绝望沼泽的中心，艾维斯正在徒劳地、绝望地挣扎。他的半个身体已经深深陷入粘稠冰冷的黑泥中，泥浆没过了他的腰际，还在缓慢而坚定地向上吞噬。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泛着青紫，金丝眼镜歪斜地挂在脸上，镜片布满污秽的泥点和水汽。更令人心悸的是他周围——无数模糊不清、形态扭曲蠕动的黑影，如同腐烂尸骸上疯狂滋生的蛆虫，又像是从深渊裂缝中爬出的怨灵，密密麻麻地缠绕着他。它们没有清晰的面孔，只有不断变幻的、散发着刺骨寒意的黑暗轮廓，伸出无数滑腻冰冷的“手臂”或“触须”，死死拽住艾维斯的胳膊、腿脚、衣襟，甚至试图扼住他的喉咙，发出无声却直击灵魂的、充满恶意的嘶嚎，拼命将他往更深、更黑暗的泥潭底部拖去。艾维斯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每一次挣扎都只是让黑泥吞噬他更多，蓝绿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惊惧、绝望和一种濒临崩溃的茫然，如同溺毙者望着水面之上最后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