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画面再次跳转。狭小温馨的顶层出租屋，阳光明媚的早晨。他围着那条可笑的、印着小黄鸭的围裙，笨手笨脚地试图把煎蛋翻面，结果弄得一团糟。艾维斯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黑发，穿着宽大的T恤靠在厨房门框上，蓝绿色的眼睛里满是促狭的笑意，推了推滑落的金丝眼镜：“菲尔，你是想用鸡蛋谋杀我的胃吗？” 他恼羞成怒地去抢艾维斯的眼镜，两人笑闹着撞在一起，煎糊的鸡蛋气味混合着艾维斯身上清爽的皂角香，还有他脖颈间温热的触感……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暖洋洋的，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那是“菲尔”才有的笨拙、羞恼和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爱意。这温暖明媚的记忆碎片，此刻却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泽菲尔作为“梦想家”的冰冷意识上，带来强烈的排斥反应和更深的撕裂感！他猛地从沙发上跌落下来，单膝跪在地毯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砸在地毯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混乱的记忆碎片还在疯狂冲击：

艾维斯在辩论赛胜利后扑进他怀里的冲击力，那湿漉漉的头发蹭在颈窝的微痒；

高烧夜里艾维斯滚烫的掌心死死攥着他手的力度，那带着哭腔的呓语“别走”；

毕业典礼上阳光下艾维斯汗湿的额发和灿烂到晃眼的笑容；

还有……还有无数次在雨中，他将艾维斯护在伞下，自己半边肩膀淋湿，听着艾维斯絮絮叨叨说着课堂趣事时，心底那份柔软到化开的满足感……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终于冲破泽菲尔的喉咙。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蜷缩在地毯上，身体剧烈地颤抖，深紫色的眼眸失去了焦距，痛苦地紧闭着。那不是简单的头痛，是灵魂被强行撕扯、两套截然不同的记忆和存在方式在疯狂角力、争夺主导权的灭顶之灾！生理性的泪水无法控制地从紧闭的眼角汹涌而出，混合着冷汗，狼狈不堪。他感觉自己要被生生撕成两半——一半是冰冷的、逻辑至上的“梦想家”泽菲尔·莫里斯；另一半是那个会为爱人煎糊鸡蛋、会因一声呼唤而心头发软的“菲尔”。两者的界限在崩溃，在模糊，在血肉模糊地交融！

就在这时，客房的门猛地被推开。

艾维斯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额发被冷汗浸透，粘在额角。镜片后的蓝绿色眼眸里盛满了极致的痛苦——契约的反噬在他呼唤出那个名字、在泽菲尔记忆开始剧烈复苏时就已启动，此刻随着泽菲尔的崩溃达到了顶峰！那感觉像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他的骨髓里穿刺、搅动，又像有无形的巨手在撕扯他的内脏。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看到了蜷缩在地毯上、痛苦痉挛的泽菲尔。那景象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穿了他自己的痛苦。什么都顾不上了。

“泽菲尔！”他嘶哑地喊着，扑跪到泽菲尔身边，冰冷颤抖的手试图去碰触他剧烈颤抖的肩膀。“看着我！坚持住！别……别抗拒它……”他的声音因为剧痛而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

泽菲尔猛地睁开眼。那双深紫色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充满了混乱、痛苦和一种近乎原始的狂暴，像是濒临崩溃的困兽。他涣散的视线聚焦在艾维斯痛苦扭曲的脸上，那惨白的脸色和嘴角刺目的鲜血像一道惊雷劈中了他混乱的意识核心。

“艾维……”一个名字，不是冰冷的全称，带着破碎的、难以置信的沙哑，从泽菲尔颤抖的唇间逸出。这声呼唤像一把钥匙，又像一记重锤。

更庞大、更清晰的记忆洪流决堤而下！

是死亡的感觉。冰冷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意识一点点沉沦、消散的绝望。肺部像被水泥封住，每一次呼吸都是酷刑。身体沉重得如同灌铅，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听觉还残留着，清晰地捕捉着床边艾维斯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哭泣。那哭声像钝刀子，一刀一刀凌迟着他最后残存的意识。他想抬手擦掉艾维斯的眼泪，想告诉他别哭，想说“对不起，小艾维，我要食言了”……但他动不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被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艾维斯的绝望彻底吞噬。那种彻底的无力感和对艾维斯的、深入骨髓的心疼，此刻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泽菲尔的感官！他猛地弓起身，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的反弓达到了极限，仿佛脊椎都要被折断！

“呃啊啊啊——！”

“泽菲尔！”艾维斯肝胆俱裂，再也顾不上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契约之痛。他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泽菲尔剧烈痉挛的身体，双臂像铁箍一样环住他，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去压制那毁灭性的颤抖。“我在！我在这里！别怕……别怕……”他语无伦次地喊着，声音哽咽破碎，滚烫的泪水失控地涌出，滴落在泽菲尔汗湿的脖颈和头发上。“想起来……菲尔……想起来……你是菲尔……是我的菲尔……”他一遍遍重复着，像是在念诵最后的祷文，又像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献祭。契约的反噬因为他主动拥抱记忆复苏的核心而猛烈加剧，尖锐的剧痛瞬间穿透四肢百骸！他眼前猛地一黑，抱着泽菲尔的力道骤然松懈，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就在艾维斯意识即将被剧痛彻底吞噬的瞬间，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箍住了他下滑的身体！

泽菲尔在艾维斯倒下的刹那，混乱到极致的意识中爆发出一种超越一切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他猛地翻身，将艾维斯瘫软的身体紧紧搂进怀里！动作迅猛得不像一个正在经历灵魂撕裂的人。

深紫色的眼眸死死盯着怀中人苍白如纸的脸，嘴角那抹刺目的鲜红，还有那因剧痛而紧蹙的眉头。艾维斯刚才扑过来时不顾一切的姿态，那带着血泪的呼唤“菲尔”，还有此刻这具身体里传来的、微弱却清晰的、属于契约反噬的痛苦波动……所有线索、所有记忆的碎片，在这一刻如同被无形的手瞬间拼接完成！

他全都想起来了！

他是泽菲尔·莫里斯，也是艾维斯·科尔曼的菲尔！

他死于那场该死的疾病！

艾维斯用他们之间所有的、关于“菲尔”的记忆作为支付，将他从死亡中拉回，变成了冰冷的“梦想家”！

艾维斯患上多梦症，是为了在梦中寻找他模糊的影子！

那些模糊的梦境变得清晰，是因为他重新出现在了他的生活里！

那些莫名的悸动、那些不受控制的哼唱、那些违背“梦想家”逻辑的保护欲……都是因为灵魂深处那个被强行封印的“菲尔”，在疯狂地想要回来！

巨大的认知冲击和灵魂归位的剧痛如同核爆般在泽菲尔的意识深处炸开！但这一次，他没有再痉挛嘶吼。一种难以言喻的、足以焚毁一切逻辑和冰冷的狂怒和……铺天盖地的、撕心裂肺的心疼，瞬间席卷了他！

“艾维斯……”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擦去艾维斯嘴角的血迹，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稀世珍宝。那温热的液体灼烧着他的指尖。深紫色的眼眸里，翻涌了整夜的惊涛骇浪终于彻底平息，沉淀下来的是无边无际的、沉痛到令人窒息的心碎和后怕。泪水，大颗大颗的、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泽菲尔刚毅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脆弱的脸颊滑落，砸在艾维斯毫无血色的脸上。

他想起来了。

他回来了。

而他的小艾维，为了这一切，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承受着什么样的痛苦？

“我的……小艾维……”低沉沙哑的、带着浓重鼻音和哽咽的呼唤，终于不再是破碎的音节。这是“菲尔”的声音，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悲恸和无尽的爱怜。他紧紧抱着怀里失去意识的爱人，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全世界，又像抱着一个随时会碎裂的琉璃娃娃。他将脸深深埋进艾维斯汗湿冰冷的颈窝，温热的泪水迅速濡湿了那片皮肤。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着，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在死寂的客厅里低低回荡。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得更大了，密集地敲打着玻璃窗，仿佛伦敦也在为这场跨越生死与记忆的交易无声恸哭。昏黄的灯光下，泽菲尔——或者说，终于找回了“菲尔”的泽菲尔·莫里斯，紧紧抱着他昏迷的爱人，像个迷路太久终于归家、却看到家园已成废墟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他一只手紧紧环着艾维斯的身体，另一只手颤抖着，一遍遍、无比珍重地抚摸着艾维斯冰冷的脸颊和汗湿的额发，仿佛要确认他的存在，又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迟到了太久的歉意和汹涌的爱意。

冰冷程序化的外壳彻底粉碎，只剩下一个被巨大痛苦和深沉爱意冲刷得伤痕累累、却又无比真实的灵魂。他回来了。而他的小艾维，他付出了整个世界的爱人，此刻却在他怀里，因为他的归来而承受着反噬的剧痛，昏迷不醒。

泽菲尔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艾维斯苍白安静的脸，深紫色的眼眸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一种近乎毁灭性的自责。他俯下身，颤抖的、带着泪水的唇，无比轻柔地印在艾维斯冰凉的额头上，一个饱含着无尽痛楚与誓言的吻。

“我回来了……”沙哑的声音在雨声中轻如叹息，“再也不走了……小艾维……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