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艾维斯再次沉入睡眠后，房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宁静，唯有窗外残留的、从檐角滴落的雨水敲打着下方金属雨棚，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嗒、嗒”声，像一颗缓慢搏动的心脏。泽菲尔维持着守护的姿势，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尊被悲伤和决心浇铸的雕像。他一只手被艾维斯紧紧攥着，另一只手则悬在半空，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描摹着艾维斯沉睡中依旧残留着脆弱痕迹的脸部轮廓——从微蹙的眉心到干涩的唇线，动作间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珍重和深入骨髓的怜惜。

时间在滴答声中粘稠地流淌。泽菲尔深紫色的眼眸低垂着，目光却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眼前沉睡的爱人，落在那片被强行撕裂又强行粘合的、属于“菲尔”与“梦想家”泽菲尔的记忆荒原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灵魂深处的隐痛，那是记忆完全复苏后留下的巨大创伤，是看着艾维斯为换回他而濒临破碎的噬心之痛，更是对自己这三年“非人”存在带给艾维斯无尽折磨的、无法排遣的自责。这自责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艾维斯均匀却依旧显得孱弱的呼吸声，是这死寂房间里唯一的生命律动，也是泽菲尔此刻唯一的锚点。他强迫自己从那无边无际的自责泥沼中抽离，将全部的感官都凝聚在这微弱的呼吸上。他的小艾维需要他，不是那个沉浸在痛苦中的泽菲尔，而是一个能支撑他、守护他、带他走出这片黑暗的“菲尔”。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滴水的节奏渐渐稀疏，最终彻底停歇。灰蒙蒙的天光似乎也挣扎着亮了一些，尽管依旧被厚重的云层阻隔，但已能勉强驱散房间最深沉的角落。艾维斯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呼吸的节奏也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

泽菲尔瞬间绷紧了神经，如同最警觉的哨兵。他屏住呼吸，深紫色的眼眸紧紧锁住艾维斯的脸庞，不放过任何一丝苏醒的迹象。

艾维斯的眼睫又颤动了几下，仿佛挣扎着要掀开沉重的帷幕。终于，那双蓝绿色的眼眸缓缓地、带着初醒的迷茫和巨大的疲惫，睁开了一条缝隙。视线先是茫然地落在天花板上熟悉的吊灯轮廓，几秒钟后，才迟钝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缓缓转向身侧。

当那双蓝绿色的眸子对上泽菲尔深紫色的、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温柔的眼睛时，艾维斯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一瞬，像绷紧的弦终于找到了依托。他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回握了一下泽菲尔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再次确认这不是一场过于美好而易碎的梦。

“醒了？”泽菲尔的声音放得极低，沙哑依旧，却带着一种被刻意熨帖过的柔和，像怕惊扰了清晨薄雾中的露珠，“感觉怎么样？心口还闷吗？”他一边问，一边极其自然地用空闲的手背再次探了探艾维斯的额头，确认温度。

艾维斯轻轻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透着一股大病初愈般的虚弱。他张了张嘴，试图发声，喉咙却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

“别急。”泽菲尔立刻会意，动作轻柔却迅速地抽回被握着的手，“我去倒水。”他起身的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是长时间维持固定姿势和透支体力留下的印记。他快步走进厨房，倒了一杯温度正好的温水，又额外拿了一小瓶医生之前为艾维斯开的、温和的电解质补充剂。回到床边，他小心地扶起艾维斯，让他虚软无力的上半身靠在自己坚实的臂弯里，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最稳固的依靠。然后才将水杯递到艾维斯唇边，看着他小口小口、急切却又不得不缓慢地吞咽。

温水滋润了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慰藉。艾维斯喝了大半杯，才微微喘息着停下。他靠在泽菲尔怀里，感受着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体温和心跳，蓝绿色的眼眸抬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巨大的、尚未完全消散的不安，望向泽菲尔近在咫尺的下颌线。

“菲尔……”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依旧低哑微弱，却清晰地唤出了那个名字，带着浓重的依赖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你……一直都在？”

泽菲尔的心像是被这声呼唤和那依赖的眼神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软。他低下头，深紫色的眼眸深深望进艾维斯的眼底，里面是磐石般坚定的承诺和无尽的温柔：“一直都在。”他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就在这儿，守着你。”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饿不饿？我去弄点吃的，清淡的。”

艾维斯确实感到一种空泛的、源自身体被巨大消耗后的饥饿感，但他更贪恋此刻的温暖和依靠。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泽菲尔胸前的家居服布料，像个害怕再次被丢下的孩子，微微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矛盾。

泽菲尔看懂了他的挣扎，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带着无限包容的弧度。“很快。”他保证道，动作极其轻柔地将艾维斯重新安置回枕头上，仔细地掖好被角，“就几分钟。闭上眼睛休息，我马上回来。”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强势，那是属于“菲尔”的、对艾维斯健康近乎偏执的关切。

厨房里很快传来轻微的响动。艾维斯依言闭上眼，却无法真正入睡。耳朵捕捉着厨房里每一个细微的声音：燃气灶打火的咔哒声，锅具轻碰的脆响，牛奶倒入奶锅的流淌声……这些平凡至极的、带着烟火气的声响，此刻却如同最美妙的乐章，编织成一张名为“真实”和“回归”的网，温柔地包裹着他，驱散着灵魂深处残留的冰冷和恐惧。他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渐渐弥漫开的、混合着温热奶香和一点点姜汁辛辣的熟悉气味——那是“菲尔”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泽菲尔的动作确实很快。他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熬得软烂粘稠的白粥，旁边配了一小碟切得极细的嫩姜丝和几块原味的苏打饼干。粥是刚刚重新熬的，用的是最上等的香米，米粒几乎融化在米汤里，散发着纯粹而温暖的谷物香气。

“来，慢点。”泽菲尔再次将艾维斯扶靠在自己怀里，动作熟练而稳定。他先舀起一勺粥，仔细地吹凉，才送到艾维斯唇边。他的眼神专注地落在艾维斯脸上，观察着他的反应，确保温度和口感都合适。

温热的米粥滑入空荡的胃袋，带来一种熨帖的暖意，迅速驱散着四肢百骸残留的冰冷和虚弱感。艾维斯小口小口地吞咽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泽菲尔的脸。他看着那双深紫色眼眸里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专注，看着那因为疲惫而略显憔悴却依旧英俊深刻的侧脸轮廓，看着那因为认真而微微抿起的、线条清晰的唇……每一个细节都与他记忆深处那个鲜活的爱人完美重叠。巨大的、饱胀的幸福感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如同暖流般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甚至暂时压过了心口深处那隐隐的闷痛。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泽菲尔又喂他吃了小半块苏打饼干，最后用温水漱了口。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让艾维斯躺好。

“再睡一会儿？”泽菲尔低声询问，手指极其自然地拂开艾维斯额前微湿的碎发。

艾维斯却摇了摇头，蓝绿色的眼眸在暖黄的床头灯光下亮得惊人，里面是清醒的、带着一种执着的光芒。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触碰泽菲尔家居服袖口下露出的手腕皮肤——那里，有一道非常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旧疤痕，是大学时两人在旧货市场淘一个古董地球仪时，他不小心被生锈的支架划伤的。

“这里……”艾维斯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探寻，“……还疼吗？”

泽菲尔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深紫色的眼眸瞬间翻涌起复杂的情绪——是记忆被触动的波澜，是看着艾维斯小心翼翼确认他存在的巨大心疼。他反手，用自己的大手完全包裹住艾维斯微凉的手指，将那带着旧伤的腕部更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早就不疼了。”泽菲尔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是你当时非要拉着我去打破伤风针，结果被校医笑话了十分钟，记得吗？”他主动提起那段尘封的、带着青涩甜蜜的往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菲尔”的无奈笑意。

艾维斯的眼睛瞬间更亮了，像是被点燃的星辰。他用力地点点头，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小小的、苍白的弧度。一个真实的笑容，驱散了他脸上多日的阴霾和病气。泽菲尔记得！不只是记得，他还用“菲尔”的方式回应了！

“那个地球仪……后来被我粘好了，”艾维斯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久违的、属于过去的、带着点小得意的鲜活，“就放在……书房最高的架子上。”

泽菲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书房的方向，深紫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动容。他记得那个位置。在他作为“梦想家”泽菲尔·莫里斯存在的这三年里，他无数次走进那个书房，处理那些冰冷的、关于“多梦症”患者的报告数据。他从未抬头仔细看过那个书架的最高层，只觉得那里堆放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旧物。原来，那里一直存放着他们共同的过去，存放着艾维斯独自守护的珍宝。

“嗯，”泽菲尔轻轻应了一声，手臂环过艾维斯的肩膀，将他更紧地拥入怀中，下颌抵着他柔软微卷的黑发，“等你好些了，我们把它拿下来擦擦灰。”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句郑重的承诺，承诺着共同面对过去，也共同清理未来。

艾维斯将脸更深地埋进泽菲尔温热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那混合着淡淡皂角香和独属于泽菲尔体息的味道，那是一种雨后森林般清冽又沉稳的气息，此刻充满了令人心安的真实感。他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像一艘历经狂风暴雨、终于驶入平静港湾的小船。

泽菲尔感受着怀中人逐渐变得绵长平稳的呼吸，深紫色的眼眸望向窗外。厚重的云层似乎被一双无形的手撕开了一道更宽的缝隙，一缕更为明亮、带着穿透力的金色阳光，终于挣脱束缚，斜斜地照射进来，落在床尾深灰色的被面上，形成一小片温暖的光斑。

风暴已然过去，留下的是需要小心呵护的脆弱和需要漫长时光去抚平的伤痕。但爱已回归，如同穿透云层的阳光，真实而温暖地笼罩着他们。泽菲尔收紧了手臂，将怀中的珍宝拥得更牢。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放手。他会用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去修复、去弥补、去守护这失而复得的奇迹。

赎罪之路漫长，但并肩而行，便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