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伦敦,在持续数日的阴雨洗刷后,终于吝啬地露出了几缕惨淡的、如同漂白过的阳光。光线艰难地穿透厚重云层,落在雾霭酒吧湿漉漉的鹅卵石后巷,在积水上折射出破碎的、晃动的光斑。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泰晤士河特有的、带着铁锈和潮湿水藻的腥气,混合着隔壁咖啡馆过早烘焙咖啡豆的焦糊味,是苏活区清晨独有的、带着点颓靡又生机勃勃的气息。
泽菲尔·莫里斯站在公寓那扇狭窄的、对着后巷的厨房窗前。奶咖色的头发还带着刚沐浴过的湿气,几缕不驯服地贴在光洁的额角。他身上穿着熨帖得一丝不苟的炭灰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蕴藏着力量感的手臂。深紫色的眼眸低垂着,视线如同精密的探针,落在眼前那只骨瓷马克杯上。
杯子里不是咖啡。是红茶。来自艾维斯特意淘来的、产自阿萨姆的古早茶叶。深琥珀色的茶汤在杯中形成一个微小的漩涡,蒸汽袅袅上升,带着一种独特的、混合着麦芽香和淡淡烟熏气的醇厚气息。泽菲尔左手稳稳地握着滚烫的铜壶壶柄,右手捏着一个造型古朴的银色茶漏。水流从壶嘴倾泻而下,精准地穿过茶漏细密的网眼,注入杯中。水流的角度、高度、注入的速度,都遵循着一种无形的、最优化的路径,稳定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每一个动作都流畅、精准,带着一种剥离了冗余情感的高效——这曾是“梦想家”泽菲尔深入骨髓的习惯。
但现在,这习惯的表象之下,涌动着截然不同的暗流。
他的目光,越过蒸腾的热气,落在几步之外,坐在小餐桌旁的艾维斯·科尔曼身上。
艾维斯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米白色羊绒衫,衬得他本就单薄的身体更加清瘦。黑色微卷的短发还有些蓬松凌乱,显然是刚睡醒不久。他低着头,双手捧着一杯温热的蜂蜜水,圆形金丝眼镜后的蓝绿色眼睛带着初醒的迷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晨光透过厨房窄小的窗户,柔和地勾勒着他略显苍白的侧脸轮廓,下巴尖削得让人心疼。他小口啜饮着蜂蜜水,动作安静得像一只在晨光里梳理羽毛的、易受惊的鸟。
泽菲尔深紫色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精密仪器捕捉到微小偏差的生理反应。但驱动这反应的,不再是冰冷的逻辑运算,而是从灵魂深处汹涌而出的、名为“菲尔”的心疼与保护欲。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带着一种被强行唤醒后的、带着刺痛的鲜活。
他记得。无比清晰地记得。三年前,甚至更早,在他还是纯粹的“菲尔”时,每一个寻常的早晨,艾维斯也是这样,带着点起床气的迷糊和柔软,安静地坐在餐桌旁,等着他端上早餐——通常是煎得有点焦边的培根和溏心蛋,或者他引以为傲的双倍枫糖浆松饼。那时的阳光似乎更暖,空气里飘着的是真实的、带着生活烟火气的食物香气,而不是此刻弥漫在公寓里、尚未散尽的药味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过于小心翼翼的气息。
水流停止。茶汤达到完美的色泽和浓度。泽菲尔放下铜壶,动作依旧精准,却少了几分之前那种冰冷的、机械般的程式化。他端起马克杯,指尖感受着杯壁恰到好处的温热,走向餐桌。
“红茶,”他的声音响起,平稳依旧,却像被砂纸磨去了最外层冷硬的棱角,透出一种被刻意压低的、属于“菲尔”的温存,他将杯子轻轻放在艾维斯手边,“阿萨姆,你喜欢的。”
艾维斯抬起眼,蓝绿色的眸子对上泽菲尔深紫色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程序化的评估或职业性的疏离,而是沉淀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珍重和一种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守护意志。这目光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艾维斯心中最后一丝残留的、关于这重逢是否真实的犹疑。
“谢谢。”艾维斯的声音很轻,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他放下蜂蜜水,指尖小心翼翼地碰触了一下红茶杯滚烫的杯壁,随即像被烫到般缩回,又带着点贪恋地重新覆上。真实的触感,真实的温度。他端起杯子,凑到唇边,深深嗅了一下那熟悉的、带着烟熏麦芽气息的茶香。这味道,曾无数次出现在他多梦症的幻影里,模糊而遥远。此刻,它如此真实,带着泽菲尔指尖的温度。
泽菲尔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艾维斯身上,细致地扫描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捕捉着他每一次呼吸的深浅。艾维斯的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青影,是契约反噬和巨大精神消耗留下的深刻烙印。每一次看到这些痕迹,泽菲尔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带来一阵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窒息感。是他。是他让他的小艾维变成了这样。这认知如同冰冷的藤蔓,日夜缠绕着他的灵魂,勒得他喘不过气。
“感觉怎么样?”泽菲尔开口,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他拿起桌上一片烤得恰到好处、边缘微焦的全麦吐司,用银质餐刀极其均匀地涂抹上一层薄薄的无盐黄油——艾维斯胃还很脆弱。动作流畅自然,仿佛中间那三年的冰冷隔阂从未存在。
艾维斯咽下一口温热的红茶,暖流滑入空荡的胃袋,带来一丝熨帖的舒适感。他微微点了点头,蓝绿色的眼睛透过氤氲的热气看向泽菲尔:“好多了。没那么冷了。”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就是……没什么力气。”
“正常。”泽菲尔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仿佛在陈述一个经过精密计算得出的结论,但深紫色的眼眸深处却泄露着无法掩饰的心疼。他将涂好黄油的吐司放在艾维斯面前的骨瓷小碟里,“你需要时间。大量的休息和营养。”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扫过艾维斯捧着茶杯、指节微微泛白的手,“……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们”。这个简单的词,从泽菲尔口中清晰地吐出,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一种沉甸甸的承诺意味。艾维斯的心猛地一跳,像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带着巨大酸楚和狂喜的涟漪。他低下头,掩饰着瞬间涌上眼眶的湿热,小口咬了一口吐司。烤得酥脆的外皮在齿间碎裂,散发出小麦朴实的香气,混合着黄油的微咸奶香。最平凡的食物,此刻却因为对面人的存在,而拥有了不可思议的、令人心头发颤的力量。
早餐在一种近乎神圣的沉默中进行。只有细微的咀嚼声、杯碟轻碰的脆响,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伦敦清晨特有的模糊市声。没有刻意的交谈,没有急于填补空白的倾诉。所有的语言似乎都显得苍白而多余。泽菲尔沉默地履行着守护者的职责,适时地为艾维斯续上温度正好的红茶,将剥好的水煮蛋切成小块放在他碟子里,动作精准而温柔。艾维斯则安静地接受着这一切,目光不时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确认,流连在泽菲尔的脸上、手上,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活生生的爱人,每一个细节都镌刻进灵魂深处,以抵御那长达三年的、蚀骨的遗忘和冰冷的分离。
就在艾维斯喝完最后一口红茶,泽菲尔准备起身收拾餐具时,一阵突兀而欢快的手机铃声骤然打破了这份宁静的默契。
铃声是酒吧里常放的一首复古爵士乐片段,带着点俏皮的萨克斯风旋律——是克里斯的专属铃声。
泽菲尔的动作顿住了,深紫色的眼眸瞬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他看向艾维斯。艾维斯也正看着他,蓝绿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清晰的紧张和不安,捧着空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电话的铃声,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他们小心翼翼构筑起来的、暂时隔绝外界的脆弱气泡,将那个属于“梦想家”和调酒师的、冰冷的现实世界强行拉了进来。
泽菲尔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那是一个极其细微、却带着明显不悦的表情。他站起身,走向客厅沙发,从艾维斯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了那部正在欢快震动的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克里斯·埃利斯”的名字,后面还跟着一个狐狸的emoji表情。
他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动作依旧沉稳,但周身的气息却瞬间沉凝下来,带着一种无形的、拒人千里的屏障。
“早上好啊,我的大调酒师!”克里斯轻快、带着点慵懒调侃的嗓音立刻从那头传来,背景音里隐约能听到酒吧开门前收拾杯碟的清脆碰撞声,还有他惯常的、指挥清洁工“小心点我的宝贝古董吧台”的嚷嚷,“伦敦这鬼天气终于放晴了,虽然阳光跟挤牙膏似的吝啬……怎么样?昨天那场‘世纪大雨’没把你家那位小可怜冲进泰晤士河吧?”他的语气熟稔而随意,带着老板对得力员工的关心,也带着点克里斯特有的、看透世情的戏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