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约克猛地回神，几乎是瞬间，所有外泄的情绪被强行压下，重新冰封。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并无线索的西装外套和领带，尽管指尖依旧冰凉微颤。他坐回宽大的办公椅后，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冰冷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不耐：

“进。”

门滑开，进来的是他的副手，一位同样穿着银灰色制服、表情一丝不苟的女性“梦想家”。她手里拿着电子记事板，恭敬地行礼。

“主管，关于B-734号‘梦想家’及其关联者艾维斯·科尔曼的后续处理方案，需要您最终签核。另外，后勤部询问，之前静滞区损坏的墙体修复费用，是否从第七层的日常维护预算中支出？还有……”

副官熟练地汇报着各项公务，语气平稳，毫无异常。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约克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也没有闻到空气中那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属于威士忌和屈辱的气息。

约克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发出简短的指令，或在电子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的表现无懈可击，依旧是那个冰冷、高效、不容置疑的第七层主管。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副官提到“静滞区损坏的墙体”时，他的指尖在桌面下微微蜷缩了一下。在听到“艾维斯·科尔曼”这个名字时，他的心脏像是被冰冷的针尖刺了一下。

这一切，都是拜那个男人所赐。

“……另外，主管，”副官汇报完常规事项，略微迟疑了一下，补充道，“权限中心发来通知，您的信息查询权限刚刚进行了大幅提升，新增了多项跨维度访问密匙。同时，您的每周日程表上，新增了一项固定日程，标注为‘外部适应性训练’，时间为每周三晚11点至次日凌晨1点，地点未详细标注，只显示为最高加密状态。请问是否需要为您协调该时间段的其他工作安排？”

副官的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询问，似乎对这突兀的、权限极高的日程安排毫无异议，只有专业的困惑。

约克的后槽牙瞬间咬紧。那股刚刚被强行压下去的怒火和羞辱再次翻涌上来，几乎冲垮他的冷静。克里斯·埃利斯！他甚至连掩饰都懒得掩饰！就这样公然地、将那条屈辱的条款塞进了他的官方日程！

“……不必。”约克的声音比平时更加冰冷，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属摩擦般的嘶哑，“那段时间……空出来。任何事都不许打扰。”

“明白。”副官恭敬地点头，在电子记事板上操作了一下，“那么，这些文件……”

“放下。”约克打断她，语气略显急促，“你可以出去了。”

副官敏锐地察觉到了主管今天似乎比往常更加……不耐和压抑？但她不敢多问，将电子记事板放在桌角指定位置，再次行礼后，安静地退了出去。

门再次滑闭，办公室里重新只剩下约克一人。

死一般的寂静中，他靠在椅背上，抬手用力捏着眉心，感觉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头痛席卷而来。身体的不适，精神的紧绷，尊严的碎裂，未来的无望……这一切都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的目光落在桌角那个电子记事板上，屏幕还亮着，最上方那条刺眼的“每周三23:00-01:00 ‘外部适应性训练’”的日程，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他原本井井有条的时间表上。

还有两天，就是周三。

他仿佛已经能闻到暮霭酒吧里那混杂的酒精、香烟和廉价香水的味道，能听到那喧嚣嘈杂的音乐和人声，能感受到那个VIP包厢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那双青草绿色眼眸中毫不掩饰的戏谑与欲望。

胃里一阵翻搅。

他猛地起身，快步走到办公室附带的私人休息室，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清水反复冲洗脸颊，试图浇灭那从内而外灼烧他的耻辱感和怒火。水流刺激着他脸上被桌面压出的、尚未完全消退的红痕，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脸色苍白，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血丝，淡灰色的发丝被水濡湿，几缕贴在额角。除了看起来极度疲惫和心情糟糕之外，似乎和平时那个冷漠强悍的约克主管并无不同。

但只有他知道，内里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碎裂了，被强行打上了另一个人的烙印。

深灰色的眼眸深处，那冰封的寒潭之下，不甘的火焰再次微弱地燃起，却不再是针对克里斯，而是针对这无法反抗的命运，和……竟然会在那一瞬间感到一丝扭曲悸动的自己。

他厌恶这种感觉。厌恶那个男人的触碰，厌恶他的气息，厌恶他的一切！但更厌恶的是，自己的身体和潜意识，似乎在那绝对的力量压制和残酷的“教育”下，可耻地留下了一丝抹不去的……记忆和反应。

“Fuck…”他对着镜子，无声地咒骂，嘴唇扭曲出一个痛苦的弧度。

接下来的两天，约克·内尔将自己彻底埋入了工作之中。他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近乎严苛的态度处理着第七层的一切事务，仿佛试图用无尽的工作来麻痹自己，来证明自己依旧掌控着某些东西，来逃避那个不断逼近的周三夜晚。

他签核了泽菲尔和艾维斯的复职文件，默认了他们回归暮霭酒吧的调酒师身份，甚至没有对克里斯那明显假公济私的安排提出任何异议——他知道那毫无意义。

他批复了数十份报告，主持了两次部门会议，语气冰冷，决策果决，吓得下属们战战兢兢，私下里议论主管最近是不是吃了炸药。

但他偶尔的走神，眼底深处那挥之不去的阴霾，以及比以往更加生人勿近的气场，都透露着他平静表面下的惊涛骇浪。

时间，从不因个人的抗拒而停留。

周三，终究还是到了。

当晚的工作效率低得可怕。约克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悬浮光屏上的数据流变得模糊而令人烦躁。墙上的原子钟指针，每一次微不可查的跳动，都像敲在他的神经上。

22:30。

他再也无法坐在办公室里。他起身，屏退了所有下属，声称要进行一次“静默巡检”。他独自一人，走在第七层冰冷空旷的走廊里，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显得格外孤独。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静滞区外。巨大的合金门紧闭着，散发着幽冷的光芒。几天前，这里曾上演过生离死别、记忆重塑、以及……他整个世界观的崩塌。

如今，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泽菲尔和艾维斯回到了他们的酒吧，而他……

约克的眼神暗了暗。他转身，走向通往地面的专用传送阵。

22:55。

伦敦苏活区的夜晚，才刚刚进入高潮。湿漉漉的街道反射着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光，空气里混杂着酒精、油炸食物、香水和大麻的味道。喧嚣的音乐声、笑闹声、汽车鸣笛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与管理署那绝对安静、秩序井然的环境形成了荒谬而刺眼的对比。

约克站在暮霭酒吧后巷的阴影里，身上昂贵的定制西装与周围斑驳的墙壁、堆积的垃圾箱格格不入。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异次元的蠢货。

他能清晰地听到从前门传来的、属于暮霭酒吧的喧嚣声浪，甚至能隐约听到泽菲尔冷静的询问声和艾维斯温和的应答声，以及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

他们就在里面。仿佛一切如常。

而他，却要像个应召男妓一样，在打烊后，走进那个包厢，去面对那个……他的“指导方”。

胃里的翻搅感更加强烈了。羞辱感和怒火灼烧着他的内脏。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转身就走的冲动，哪怕触发权限冻结和问责程序也在所不惜！

但……他想到了克里斯在理事会办公室里揭露他失职时那冰冷的眼神，想到了那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后果。他想到了自己三百多年来所经营、所掌控的一切。

他的脚步，如同灌了铅，被钉在原地。

23:00整。

酒吧前门的喧嚣声似乎渐渐平息，预示着打烊时刻的到来。后门被打开，几个酒保说笑着出来倒垃圾，看到阴影里站着的、气场冰冷与周围环境截然不同的约克，都吓了一跳，窃窃私语着快速离开。

约克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这令人作呕的、充满烟火气的空气。

他知道，他躲不掉了。

他整理了一下根本不需要整理的领带和西装，迈着仿佛走向断头台般的步伐，从后门走进了暮霭酒吧。

酒吧内灯光已经调暗，只剩下吧台和少数几盏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味、烟味以及清洁消毒水的味道。桌椅大多已经被归位，地面还有些湿滑。

泽菲尔正在吧台后清点酒瓶，艾维斯则在擦拭杯子。看到约克走进来，两人都明显愣住了。

“主管？”泽菲尔放下酒瓶，深紫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讶和不易察觉的警惕。艾维斯也停下了动作，蓝绿色的眼睛透过金丝眼镜，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约克无视了他们，他的目光直接投向了吧台后方，那条通往VIP区域的走廊入口。

克里斯·埃利斯正靠在那里的门框上，似乎早已等候多时。他换回了那件熟悉的、沾着些许酒渍的黑色衬衫，袖子卷到手肘，手里把玩着那个银质打火机。青草绿色的眼眸在昏暗中闪烁着猫科动物般的光芒，嘴角勾着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

约克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都在那一刻凝固了。

克里斯没有说话，只是用拿着打火机的手，随意地、朝着走廊深处那个熟悉的包厢方向，轻轻指了一下。

然后，他转身，率先向里面走去，仿佛笃定约克一定会跟上。

约克僵在原地足足三秒。他能感觉到身后泽菲尔和艾维斯投来的、充满疑惑和探究的目光，那目光像针一样刺在他的背上。

最终，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嵌入掌心，迈开了仿佛有千斤重的脚步，跟上了那个男人的背影，走向那条昏暗的、通往他周三之夜噩梦的走廊。

包厢的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掩。

将外面的一切，包括那点微弱的、属于正常世界的余光，都彻底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