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克·内尔站在第七层核心区域的观景廊桥上,下方是无数悬浮的光屏和数据流,如同一个庞大而精密的机械心脏在搏动。冰冷的蓝光映照着他毫无表情的脸,试图将他重新冻结回那个众人熟悉的、无懈可击的“管理者”。
但他指尖残留的微颤,以及西装下似乎依旧能嗅到的、若有似无的雪茄与威士忌混合气息,都在顽固地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一切。克里斯·埃利斯的话语,那双青草绿色眼眸里洞悉一切的光芒,还有那个混合着支配与探究意味的吻……如同梦魇,反复在他脑海里盘桓。
他需要确认些什么。需要抓住一些他还能够掌控、还能够理解的东西,来对抗内心那正在蔓延的、由克里斯引发的可怕混乱。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指尖在虚空中轻点,调动起那属于第七层管理者的、倾向于秩序与监察的“引律”。银灰色的微光在他指尖流淌,不同于在暮霭后巷那次的艰难晦涩,在这里,在他的绝对领域内,引律的回应迅捷而稳定。
一面比其他光屏更为凝实、边缘闪烁着细微符文的悬浮屏幕在他面前悄然展开。屏幕上的景象如同透过一层极薄的水雾,逐渐清晰——那是苏活区一个普通的公寓,泽菲尔和艾维斯的家。
影像无声,但色彩和细节无比真切。
艾维斯·科尔曼站在穿衣镜前,他身上已经换下了调酒师的马甲衬衫,穿着舒适的居家服,黑色的微卷发梢还带着点沐浴后的湿气。他手里拿着一条深灰色的领带,但动作显得有些笨拙,试图将其绕过自己的脖颈。
这时,泽菲尔·莫里斯走进了画面。他似乎是刚收拾完厨房的碗筷,奶咖色的头发在室内暖光下显得格外柔软,深紫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平静的专注。他看到了艾维斯和那条被他弄得有些皱巴巴的领带。
艾维斯透过镜子的反射看到了泽菲尔,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略显尴尬的笑容,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这个好像怎么都弄不好”。他的蓝绿色眼睛在金丝圆框眼镜后闪烁着温和的光泽,那是一种历经劫波后、失而复得的珍重。
泽菲尔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从艾维斯手中自然而然地接过了那条领带。他的动作流畅而熟练,仿佛这个动作早已刻入灵魂深处,即使记忆曾经蒙尘,身体的惯性却依旧保留。
他站到艾维斯面前,微微低头,专注地将领带绕过艾维斯的衬衫领口。他的手指修长灵活,穿梭、折叠、收紧……每一个步骤都精准而轻柔。艾维斯微微抬着下巴,配合着他的动作,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泽菲尔的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依赖和爱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极其亲昵的氛围。泽菲尔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擦过艾维斯的脖颈皮肤,艾维斯的喉结会轻轻滚动一下,耳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
终于,一个完美温莎结成型。泽菲尔并没有立刻松开手,而是用手指轻轻抚平了领带结下方的布料,确保它服帖优雅。他的目光抬起,与镜中艾维斯的视线相遇。
那一刻,深紫色的眼眸与蓝绿色的眼眸在镜中交汇,无声地传递着千言万语。没有惊天动地的激情,只有一种历经生死别离、遗忘与重逢后,沉淀下来的、深入骨髓的温柔与安宁。
艾维斯转过身,不再是面对镜子,而是直接面对泽菲尔。他伸出手,不是去碰领带,而是轻轻握住了泽菲尔刚才为他打领带的那只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泽菲尔的手背,仿佛在确认这份真实触感。他抬起头,对泽菲尔说了句什么,嘴角弯起一个温暖而明亮的弧度。
泽菲尔凝视着他,深紫色的眼瞳中仿佛有冰雪消融后的潺潺春水。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笑了一下,然后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了艾维斯的额头。这是一个充满保护欲和无限眷恋的姿态。
………
约克·内尔静静地站在廊桥上,透过引律构建的监察屏幕,看着这无声却无比动人的一幕。
他那双深灰色的、总是凝结着寒冰的眼眸,在这一刻,不由自主地微微软化了一丝。甚至,连他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他那总是紧抿着的、线条冷硬的嘴角,极其微弱地、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几乎不能称之为笑容的弧度。一丝淡淡的、或许可以称之为“欣慰”的情绪,如同投入冰湖的小石子,在他那片被规则和职责冻结了三百多年的心湖深处,漾开了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
他看到他们历经磨难,最终仍能紧握彼此的手,拥有着这份平静的温暖。这证明他当初默许泽菲尔的行为,至少……并非全无价值。这份跨越生死与遗忘的感情,本身就是一个近乎奇迹的例外,是对冰冷规则的一次微弱却动人的胜利。
然而,那丝极淡的、无意识流露出的“欣慰”笑意,仅仅持续了不到一秒。
下一秒,冰冷的现实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回他的心脏。
泽菲尔和艾维斯……
那他和克里斯·埃利斯呢?
屏幕中那温情脉脉的画面瞬间扭曲,仿佛变成了对他最尖锐的嘲讽。那无声的亲昵,那充满爱意的眼神交流,那自然而然的触碰……每一帧都在残忍地映照出他与克里斯之间那扭曲、冰冷、充满权力倾轧和强迫的关系。
他想到了克里斯那双总是带着戏谑和掌控意味的青草绿色眼睛,想到了他低沉磁性的嗓音吐出“漂亮猫咪”这个羞辱性昵称时的样子,想到了那双修长有力、却能轻易将他所有反抗碾碎的手,是如何带着一种品尝猎物般的兴趣在他身上留下印记……
“呵……”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冷笑从约克苍白的唇间逸出。
欣慰?他有什么资格感到欣慰?
那点可悲的、因为下属获得幸福而产生的短暂情绪,立刻被更加汹涌磅礴的、属于他自己的黑暗情绪所吞没——那是被欺骗的愤怒,被掌控的屈辱,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复杂的、类似于嫉妒的痛苦。
是的,嫉妒。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自我厌恶。
他猛地一挥手,切断了引律的能量供应。眼前的监察屏幕瞬间碎裂成无数银灰色的光点,如同被惊扰的萤火虫,四散湮灭在冰冷的空气中。休息室里那温馨的画面消失了,只剩下第七层永恒不变的、机械运转的幽蓝光芒。
他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厚重的合金门在他身后无声滑闭,将一切外界窥探的可能彻底隔绝。
这里是他最私密、最坚固的堡垒。每一寸金属,每一道能量流,都打着他约克·内尔的印记,回应着他的引律。在这里,他本该感到绝对的安全和掌控。
但此刻,他却只觉得窒息。
克里斯·埃利斯的气息,那个男人强大的存在感,仿佛无孔不入,甚至穿透了物理空间的阻隔,弥漫在这间他待了三百多年的办公室里。
他烦躁地扯开那条早已被他自己解松、却依旧让他感到束缚的领带,将其狠狠扔在冰冷的办公桌上。丝绸领带滑过光洁的桌面,无声地堆叠在一起,像一条死去的蛇。
他跌坐进宽大的办公椅,身体深深地陷进去,抬起手,用力按压着剧烈跳动的太阳穴。闭上眼睛,试图将克里斯那张可恶的脸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但无济于事。
记忆如同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奔涌向他刻意遗忘的角落。
他想起了……在他还不知道克里斯真正身份的时候。
那时,他只当克里斯是暮霭那个有点神秘、有点恶劣、调酒技术却好得惊人的老板,一个……生命力旺盛、充满魅惑的普通人类。
他甚至……可悲地、愚蠢地……动过心。
一次情事过后,在暮霭酒吧二楼那个同样弥漫着雪茄和威士忌味道的房间里,克里斯陷入了沉睡。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那张英俊得极具侵略性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浅棕色的短发有些凌乱地搭在额前,平日里总是闪烁着戏谑和精明的青草绿色眼眸紧闭着,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危险,多了几分罕见的、甚至称得上安静的柔和。
约克当时没有睡。他就那样静静地侧躺着,看着克里斯沉睡的侧脸。
人类的生命……多么短暂啊。像夜空中倏忽即逝的流星,像指尖握不住的流沙。
这个强大的、总是游刃有余地搅乱他心绪的男人,最终也会像所有凡人一样,走向衰老、死亡,化为尘土。这个认知在当时带给约克一种尖锐的、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的刺痛。
一个疯狂而危险的念头,就在那个夜晚,不受控制地从他心底最深处滋生出来——他是第七层的“管理者”,他掌控着“梦想家”的契约与转化。他……或许可以……
他甚至……真的在黑暗中,极其轻微地抬起手,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到极致的银灰色引律光芒,那光芒倾向于秩序,更倾向于……维系与守护。他当时想的,甚至不是将克里斯转化为泽菲尔那样的“梦想家”,那太不可控,且需要付出记忆的代价。他想的是一种更为禁忌、更触及管理署核心规则的方式——或许可以尝试将他的一部分生命本源,与克里斯共享?即使那样做的后果可能是被规则反噬,甚至可能……克里斯会像泽菲尔忘记艾维斯那样,彻底忘记他约克·内尔的存在。
但就在那丝引律的光芒即将触碰到克里斯皮肤的前一瞬,他猛地收回了手,如同被火焰烫伤。
不行。绝对不行。
这是严重渎职,是对规则的巨大背叛,是连他自己都无法容忍的、最极致的滥用职权。而且,克里斯会愿意吗?以失去所有关于他的记忆为代价,换取漫长的、或许毫无意义的生命?
那一刻,他看着克里斯沉睡的脸,心中充满了一种近乎悲壮的、自我毁灭般的温柔和绝望。他宁愿克里斯作为一个完整的、鲜活的凡人走向终结,也不愿他变成一个可能忘记一切、被规则束缚的“存在”。
现在回想起来……
“呵……呵呵……”约克趴在冰冷的办公桌上,额头抵着手臂,发出一连串极其压抑的、带着剧烈颤音的低笑。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苦涩。
愚蠢!
可笑!
可悲至极!
他当时那点隐秘的、自以为是的牺牲和深情,在克里斯·埃利斯——那个创世理事会第十三席常任理事,“守秘人”——的真实身份面前,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足以让人笑掉大牙的笑话!
克里斯·埃利斯需要他一个第七层管理者来怜悯寿命?需要他来冒险分享生命本源?需要他像个情窦初开的蠢货一样在这里自作多情、自我感动?
那个男人……那个老狐狸!他明明拥有着远超自己想象的力量和寿命,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偏偏伪装成一个普通的人类酒吧老板,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约克·内尔一步步陷入那可笑的情感漩涡,看着他挣扎,看着他产生那些荒谬的念头!
他被耍了。
被从头到尾、彻彻底底地玩弄于股掌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