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那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感觉，比任何肉体上的疼痛和言语上的羞辱都更让他难以忍受。像是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的心脏上来回切割，带来一种闷钝而剧烈的痛苦。

一滴冰冷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渗入他昂贵西装的袖口面料，留下一个深色的、几乎看不见的痕迹。

只有一滴。

随即，他便猛地抬起头，深灰色的眼眸中所有的脆弱和痛苦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毁灭一切的愤怒和冰冷。那滴泪仿佛从未存在过。

引律的力量因他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在他周身不受控制地涌动，办公室内的灯光开始明灭不定，空气中发出细微的能量嗡鸣声。桌面上的金属文具微微震颤起来。

他恨克里斯·埃利斯。

恨他的欺骗，恨他的玩弄，恨他那副永远掌控一切、将自己视为所有物的姿态！

他更恨自己。恨自己竟然会对那样一个恶劣的家伙产生感情，恨自己竟然会有过那样愚蠢的念头，恨自己此刻竟然还会因为那个男人而感到如此剧烈的痛苦！

就在这狂暴的怒气几乎要冲破他引律控制的临界点时——

办公室的门，没有任何预兆地，无声无息地向侧滑开。

没有敲门声，没有访问请求提示，甚至没有引律能量触发的波动。就好像……那扇门本身，主动为他门外的那个人让路。

克里斯·埃利斯斜倚在门框上，不知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他换了一身衣服，不再是酒吧里的休闲装扮，也不是理事会办公室里那套古老贵族般的丝绒吸烟夹克，而是一身剪裁极致合体、面料昂贵的炭灰色西装，衬得他肩宽腿长，气质介于慵懒与锐利之间。他手里把玩着那个熟悉的银质打火机，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青草绿色的眼眸微微抬起，精准地捕捉到办公桌后约克那明显情绪失控、引律躁动不稳的状态。他的嘴角勾起一丝了然于胸的、极其欠揍的弧度。

“看来我们勤劳的‘管理者’阁下，又在为自己施加不必要的压力了？”克里斯的声音带着他特有的、懒洋洋的磁性语调，仿佛只是来进行一场友好的闲聊，“这可不行，我刚给你制定的‘适应性训练’里，包含了‘学会放松’这一条，记得吗？”

他的出现，他的话语，如同一点火星，瞬间扔进了约克这座即将爆炸的火药桶里。

所有的愤怒、屈辱、被欺骗的痛苦、以及那无法言说的恨意，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最直接的宣泄口。

“克、里、斯、埃、利、斯！”

约克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他猛地站起身，身后的办公椅因他过大的动作而被引律的力量猛地推后，与金属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

深灰色的眼眸中不再是冰封的寒潭，而是翻涌着猩红色的、近乎实质的杀意和疯狂。

“谁允许你进来的？！滚出去！”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甚至破了音，完全失去了往日冰冷的平稳。

克里斯对于这扑面而来的、几乎能撕裂灵魂的恨意和杀意，却只是微微挑了下眉，脸上那抹玩味的笑容甚至加深了些许。他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慢悠悠地踏进了办公室，身后的门在他进入后无声地再次合拢。

“滚出去？”克里斯像是听到了什么新鲜词，低笑一声，“约克，看来你需要再次重温一下，‘守秘人’的权限等级。在这栋建筑里，没有任何一扇门能对我关闭。包括你这里。”

他悠闲地踱步向前，目光扫过约克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如同在欣赏一件因为自己的触碰而激烈反应的艺术品。

“而且，我来看看我的‘漂亮猫咪’经过第一次训练后状态如何，不是理所应当的吗？”他语气轻佻，刻意火上浇油。

“闭嘴！不准再那么叫我！”约克的理智那根弦，彻底崩断了。

银灰色的引律光芒以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态从他身上炸开！不再是平日里那种精准、有序、控制得当的力量，而是充满了毁灭性和无序的能量风暴！

办公室内的温度骤然下降，墙壁和地面瞬间凝结出厚厚的冰霜，并且急速蔓延！空气中凝结出无数尖锐的冰凌，如同悬停的致命箭矢，全部对准了克里斯！办公桌上的文件、终端、装饰品，所有未被固定的一切，都在强大的能量场中剧烈震颤、漂浮起来，然后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挤压、扭曲、变形！

“我要杀了你！”约克低吼着，深灰色的头发在能量场中无风自动，他猛地抬起手，所有悬浮的冰凌如同得到了指令，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声，铺天盖地地射向克里斯！同时，地面裂开无数缝隙，闪烁着危险银光的、由纯粹引律构成的锁链如同毒蛇般窜出，缠向克里斯的四肢！

这是毫不留情的、倾尽全力的、旨在彻底毁灭目标的攻击！蕴含着一个高阶“梦想家”管理者三百多年积累的力量和此刻所有的疯狂恨意！

面对这足以将整个办公室乃至周边区域都彻底摧毁的狂暴攻击，克里斯·埃利斯脸上的笑容终于微微收敛了一些。青草绿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讶异，似乎没料到约克的反应会激烈到如此程度。

但他依旧没有还手。

甚至，他周身的引律力场都没有主动激发出来进行防御。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那些致命的冰凌和锁链袭来。

就在那些攻击即将触及他身体的刹那——

时间与空间仿佛发生了极其微妙而诡异的扭曲。

所有狂暴的冰凌在距离他身体不到一厘米的地方，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但绝对不可逾越的墙壁，瞬间停滞，然后无声无息地湮灭成最细微的、闪烁着微光的能量粒子，消散无踪。

那些从地面窜出的引律锁链，在即将缠绕上他裤脚的瞬间，像是遇到了某种更高层级规则的绝对压制，猛地一颤，然后如同温顺的藤蔓般，软软地垂落、消散，重新化为无形的能量回归空间。

整个办公室里那狂暴的能量风暴，在靠近克里斯身边极小的范围内，诡异地平息下来，形成一片绝对平静的“真空”地带。只有他脚下那一小块地毯，依旧保持着原样，连一丝冰霜都没有。

约克瞳孔猛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的全力攻击……甚至无法让这个男人动一根手指头？甚至无法逼出他一丝一毫的防御姿态？就这样……被某种他根本无法理解的方式，轻描淡写地、彻底地瓦解了？

这种绝对的力量差距，比任何言语上的羞辱都更让他感到绝望和疯狂！

“啊——！”他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嘶吼，彻底放弃了所有技巧和控制，纯粹凭借着本能和燃烧一切的怒火，将体内所有的引律毫无保留地引爆！他甚至不再顾忌这里是他经营了数百年的第七层核心，不再顾忌可能引发的灾难性后果！银灰色的光芒如同爆炸的恒星，将他彻底吞没，然后化作一道毁灭性的洪流，冲向克里斯！

同归于尽！如果不能杀了他，那就一起毁灭！

这一次，克里斯微微皱起了眉。

他看着那道蕴含着约克所有力量、所有愤怒、所有绝望的毁灭性能量洪流，青草绿色的眼眸中那最后一丝戏谑终于彻底消失。

他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却奇异地穿透了能量的咆哮。

“还是这么不听话。”

他终于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能量对撞，没有华丽炫目的引律光芒。

他只是抬起了右手，食指向前，极其轻微地、看似随意地点在了那道汹涌而来的、足以湮灭一切的银灰色能量洪流的最前端。

仿佛按下了一个无形的开关。

又像是……用手指，轻轻点破了一个虚幻的肥皂泡。

约克那凝聚了所有力量、所有意志的终极一击，就在克里斯那轻描淡写的一指之下，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发出一声沉闷的、被极度压缩后的能量哀鸣，然后……

彻底偃旗息鼓。所有狂暴的能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办公室内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墙壁和地面上残留的冰霜，以及一片狼藉、漂浮着各种物品碎屑的空气，证明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单方面的毁灭风暴并非幻觉。

“噗——”约克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力量的反噬和极致的情绪冲击，让他再也无法支撑，身体晃了一下，单膝跪倒在地，用手撑住地面才没有完全倒下。殷红的血滴落在他脚下冰冷的地板和冰霜上，显得格外刺目。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眼前阵阵发黑。

克里斯缓缓收回手，插回西裤口袋。他踱步走到约克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炭灰色的西装裤腿笔挺，一尘不染，与约克的狼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发泄完了？”克里斯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绝对掌控感，“现在，能冷静下来听我说话了吗，约克？”

约克艰难地抬起头，深灰色的眼眸中充满了血丝，那里面燃烧着不甘、绝望、以及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痛苦。他死死地盯着克里斯，嘴唇翕动，却因为气血翻涌和内伤，一时发不出任何声音。

克里斯蹲下身，与跪倒在地的约克平视。他的目光扫过约克嘴角的血迹，伸出手，似乎想去擦拭。

约克猛地偏头躲开，眼神中的抗拒和恨意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

克里斯的手停在半空，并没有强求。他看着约克，青草绿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似乎有一丝无奈，一丝极淡的……或许可以称之为心疼的东西，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和……决心。

“我知道你很恨我，约克。”克里斯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不再是那种懒洋洋的调笑，也不再是理事会办公室里那种充满威压的训诫，而是一种罕见的、近乎平和的陈述，“恨我的欺骗，恨我的隐瞒，恨我用这种方式将你攥在手里。”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剖析着约克每一丝情绪。

“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早一点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你会如何？你会像现在这样恨我，还是……会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地藏起你那点心思，继续扮演那个冰冷的‘管理者’，然后在我们之间划下一条更不可逾越的、上下尊卑的鸿沟？”

“或者……”克里斯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致命的穿透力，“你会不会因为知道了我的身份，就不会产生那个……想要动用引律救我的、愚蠢又可爱的念头？”

约克的呼吸猛地一窒，瞳孔剧烈收缩！他……他连这个都知道？！他当时明明收回了手，引律甚至没有触及克里斯！这个男人……他到底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你看，”克里斯看着他的反应，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有时候，不知道真相，反而能让你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本心。虽然那点心思，幼稚得可笑。”

他的话语像一把钝刀，再次缓慢地切割着约克的心脏。

“至于现在……”克里斯缓缓站起身，重新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恨我也好，想杀我也罢，这些激烈的情绪，我都可以接受。这至少证明，你不是一块彻底冰冷的石头。”

他环视了一下一片狼藉的办公室，微微抬手。

一股无形却磅礴浩瀚的引律力量轻柔地扫过整个空间。所过之处，墙壁和地面的冰霜迅速消融蒸发，漂浮的碎屑无声地回归原位，扭曲变形的物品如同时间倒流般恢复原状……仅仅几秒钟，整个办公室恢复了之前的整洁、冰冷、井然有序。甚至连约克嘴角和滴落在地上的血迹都消失无踪。

只有约克体内力量的空虚和胸腔的闷痛，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但是，约克·内尔，”克里斯的声音重新带上了那种不容置疑的权威，青草绿色的眼眸锁定着他，“你的恨意，你的愤怒，都不该以这种自我毁灭的方式发泄。你的命，你的力量，你的一切，从现在起，都属于我。没有我的允许，你连伤害自己都不可以。”

“记住你的新职责，记住你答应过的条件。”克里斯最后看了他一眼，眼神深邃难辨，“周三晚上，老时间，老地点。我不希望再看到你今天这种……失控的状态。”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办公室。

厚重的合金门滑闭，再次将约克独自一人留在死寂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空间里。

约克依旧单膝跪在原地，低着头，淡灰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的表情。

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那片被克里斯用最粗暴也最精准的方式彻底搅乱的冰海之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和……无尽的迷茫。

恨意依旧在燃烧。

但在那恨意的灰烬之下，似乎又有某些被强行掩埋的东西，露出了它尖锐而痛苦的棱角。

克里斯·埃利斯……这个男人，到底想要什么？

而他约克·内尔，又该如何自处？

周三的夜晚，仿佛一个无法摆脱的、既令人恐惧又隐隐带着某种致命吸引力的轮回，正在前方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