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约克回到第七层后的日子，像一杯不断被冰块稀释的威士忌，表面冰冷平静，内里却日复一日地淡去某些重要的东西。

他的办公室依旧冰冷、有序，充斥着金属和能量流的低鸣。悬浮的光屏上数据如瀑布般流淌，下属的报告声通过通讯器传来，清晰而恭敬。他处理事务的效率甚至比以往更高，指令下达得快速而准确，深灰色的眼眸扫过文件时，不留一丝多余的痕迹。

只有在绝对独处的间隙，当合金门无声滑闭，将外界彻底隔绝时，那层坚硬的“管理者”外壳才会出现一丝极细微的裂痕。

他会挥手，调动那属于第七层管理者的、倾向于秩序与监察的“引律”。银灰色的微光在他指尖凝聚，化作一面比其他光屏更为私密、边缘闪烁着细微符文的悬浮屏幕。

屏幕上的景象，通常是苏活区那间名为“暮霭”的酒吧二楼，一个普通的公寓内部。那是泽菲尔和艾维斯的家。

画面无声，却色彩鲜活。

他看见艾维斯·科尔曼系着围裙，在厨房里笨拙地试图复刻某道食谱，黑色微卷的短发有几缕垂落额前，蓝绿色的眼睛透过金丝圆框眼镜专注地盯着锅铲，眉头微微蹙起。然后泽菲尔·莫里斯会走进画面，奶咖色的头发在暖光灯下显得异常柔软。他会自然地从身后接过艾维斯手中的工具，手指偶尔擦过艾维斯的手背，深紫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无奈和纵容的笑意。艾维斯会微微脸红，推一下眼镜，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起。

他看见他们挤在沙发上看一部老电影，艾维斯的头不知不觉靠在泽菲尔肩上，呼吸平稳，像是终于找到了安眠的港湾。泽菲尔则会调整一下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梳理着艾维斯的黑发。

他看见清晨，泽菲尔站在穿衣镜前，艾维斯踮着脚，认真地帮他调整领结。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空气中的尘埃仿佛都在温柔地舞蹈。

每当这种时候，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会悄然漫上约克的心头。那并非纯粹的欣慰，更像是一种隔着厚重玻璃观看一场温暖戏剧的疏离感。他会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微微颤动，似乎想要触碰屏幕上那触手可及的温度，却又在几乎要碰到的瞬间猛地停住，如同被无形的壁垒阻挡。

深灰色的眼眸会微微软化一丝，那总是紧抿着的、线条冷硬的嘴角，偶尔会极其短暂地、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一下。一个几乎不能称之为笑容的弧度。

但这细微的变化转瞬即逝。下一秒，冰冷的现实会如同冰锥刺入心脏。

他们拥有彼此。

而他拥有什么？

一个每周三必须前往的、名为“训练”的屈辱之夜。一个将他视为所有物、肆意玩弄的“守秘人”。一份被强行续写、连死亡都无法自行选择的、漫长而无望的生命。

那点因下属获得幸福而产生的微弱暖意，瞬间被自身处境的冰冷所吞噬。他甚至会感到一丝自我厌弃——他竟会从窥探他人的圆满中汲取那可悲的慰藉。

屏幕碎裂成银灰色的光点，消散在空气中。约克会转身，重新埋首于冰冷的文件和报告之中，试图用无尽的工作填满那片刻的虚空。

又一个周三前夕。

约克处理完最后一份报告，抬手捏了捏眉心。墙上的原子钟显示，距离23点还有一段时间。一种熟悉的、混合着抗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焦躁感开始在他体内蔓延。

他站起身，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通过引律传送至暮霭附近，而是走向了第七层的专用传送阵。他需要一点时间，需要一点……缓冲。

幽蓝色的光芒闪过，他出现在了伦敦苏活区一条僻静的后巷。潮湿的空气夹杂着都市的烟火气扑面而来，与第七层绝对洁净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整理了一下根本不存在褶皱的西装，迈步走向暮霭酒吧的正门。

这个时间，暮霭刚刚开始营业不久，人还不多。柔和的灯光、复古的装潢、舒缓的爵士乐，营造出一种慵懒而暧昧的氛围。

他的出现显得有些突兀。一身昂贵笔挺的银灰色西装，冰冷禁欲的气质，与周围放松享乐的环境截然不同。几个早到的客人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约克无视了那些视线，径直走向吧台。

泽菲尔和艾维斯正在吧台后做准备。泽菲尔擦拭着玻璃杯，动作优雅熟练。艾维斯则在清点酒瓶，看到约克时，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温和却略带拘谨的笑容。

“约克阁下？”艾维斯轻声问候，蓝绿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通常约克只会从后门直接进入VIP区域，极少出现在前厅。

泽菲尔也抬起头，深紫色的眼眸看向约克，微微颔首致意，语气平静：“晚上好，阁下。”

“一杯‘清醒梦’。”约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平稳，听不出情绪。他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坐下，修长的双腿交叠，姿态却依旧像是在他的办公室里听取汇报。

“‘清醒梦’？”泽菲尔确认了一遍。这是一种口感清冽、后调却带着微妙复杂层次的鸡尾酒，名字很符合约克的风格，但他很少点。

“嗯。”约克应了一声，目光落在泽菲尔和艾维斯身上。

泽菲尔开始调酒。动作行云流水，冰杯、量酒、摇和、过滤……每一个步骤都精准而富有观赏性。艾维斯在一旁默契地配合，递上所需的工具或基酒，偶尔低声交流一两句。

约克静静地地看着。看着泽菲尔专注的侧脸，看着艾维斯望向泽菲尔时眼中那几乎无法完全掩饰的依赖与爱意。看着他们之间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和流动的温情。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灰色的眼眸深处，冰封的湖面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荡漾。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极其短暂地掠过他的眼底。

当泽菲尔将那杯澄澈中带着细微云絮的“清醒梦”推到他面前时，他甚至破天荒地开口，声音虽然依旧冷淡，却少了些平时的锐利：“配合得不错。”

泽菲尔和艾维斯都微微一怔。这几乎是约克能说出的、最接近“夸奖”的话了。

艾维斯下意识地推了下眼镜，耳根有点泛红：“谢谢阁下。”

泽菲尔则深深看了约克一眼，似乎想从那片冰封的灰色中读出些什么，最终只是礼貌地回道：“您过奖了。”

约克没有再说话。他端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清冽的口感之后是复杂的回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他拿着酒杯，起身走向一个昏暗的角落卡座，背对着吧台坐下。他将自己隐藏在阴影里，目光投向窗外苏活区光怪陆离的夜景，手中的酒杯偶尔轻轻晃动一下。

他不再看泽菲尔和艾维斯，但那幅画面已经印在他脑海里。欣慰有之，羡慕有之，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孤独和……茫然。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酒吧二楼的阴影里，另一双眼睛始终注视着他。

克里斯·埃利斯斜倚在二楼的栏杆旁，指尖夹着一支即将燃尽的雪茄，青草绿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深邃难测。他看着约克走进来，看着他在吧台点酒，看着他对泽菲尔和艾维斯说出那句罕见的“夸奖”，然后独自一人拿着酒坐进角落。

克里斯看到了约克眼中那转瞬即逝的柔和，也看到了他独自一人时，那挺直背影里透出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寂寥。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克里斯心头翻涌。有趣？确实。他的漂亮猫咪难得露出这样……近乎“人性化”的一面。但除了有趣，似乎还有别的。一丝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懒得深究的烦躁。

他看到约克对着窗外发呆，侧脸在霓虹灯变幻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和……脆弱？这个词用在约克·内尔身上简直荒谬。但克里斯的确切地感受到了。

他讨厌约克现在看泽菲尔和艾维斯的眼神。那种眼神里包含的东西，是他克里斯·埃利斯用尽手段也无法从约克那里得到的。

他甚至讨厌约克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的样子。仿佛一道冰冷的、无法逾越的屏障，将他隔绝在外。即使他拥有绝对的力量，能轻易撕开约克的防御，践踏他的尊严，却似乎永远无法真正触碰到那层坚硬外壳下的核心。

约克对他，只有抗拒、恨意、冰冷的服从，或者偶尔被逼到极致的情感崩溃。从未有过……那样自然而细微的、带着一丝温度的神情。

克里斯掐灭了雪茄，青草绿色的眼眸微微眯起。他转身，无声地消失在二楼的阴影里。心底那股莫名的烦躁感，却如同雪茄的余烬，暗暗燃烧着。

时间临近23点。

约克杯中的酒已见底。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外泄的情绪重新冰封，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向着通往VIP区域的那条昏暗走廊走去。他的步伐稳定，背影挺直，重新变回了那个即将去接受“训练”的、冰冷的管理者。

VIP包厢的门无声打开，又无声合拢。

克里斯已经在里面了。他换了一身深色的便装，站在酒柜旁，似乎正在挑选酒瓶。听到开门声，他回过头，脸上挂起了那副约克熟悉的、慵懒而掌控一切的笑容。

“很准时嘛，漂亮猫咪。”克里斯的声音带着惯有的调笑，“甚至还提前来喝了杯酒？看来对周三的‘训练’越来越期待了？”

约克没有回应他的调侃，只是走到沙发旁，如同前几次一样，开始机械地脱下西装外套，折叠，放下。然后坐下，姿态标准。

“守秘人阁下。”他开口，声音平稳干涩，用的是那个克里斯最讨厌的称呼。

克里斯的笑容瞬间淡了几分。他拿着选好的酒和两个杯子走过来，放在茶几上，目光落在约克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克里斯倾身，手指捏住约克的下巴，力道不轻，迫使他抬起眼，“我讨厌这个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