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埃利奥斯被克里斯打发去附近的博物馆完成一份“课外作业”,公寓里只剩下克里斯和约克。阳光很好,透过窗户洒满客厅,约克裹着厚厚的毯子,靠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有些出神。
克里斯端着一杯热咖啡走过来,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他对面,而是非常自然地坐到了他身边的沙发上,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约克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没有立刻挪开。
“感觉怎么样?今天气色不错。”克里斯抿了口咖啡,语气随意。
“嗯。”约克淡淡应了一声。
“沃尔夫博士说,按照现在的恢复速度,再观察一周,如果引律核心保持稳定,就可以考虑进行一些低强度的空间跃迁了。”克里斯状似无意地提起。
约克的心猛地一沉。来了。他沉默着,没有接话。
克里斯侧过头,青草绿色的眼眸凝视着约克线条冷峻的侧脸:“柏林分部这边,我已经跟‘档案员’‘谈’过了。”他刻意加重了“谈”字,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约克终于转过头,看向他:“你做了什么?”
克里斯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属于第十三席的傲慢和掌控力:“没做什么,只是让他明白,隐瞒一位高阶管理者的存活状况,甚至试图进行永久性的‘认知隔离’,无论出于何种理由,都是对理事会权威的挑衅。更何况,这位管理者还是我的法定配偶。”
约克皱起眉:“他当时也是出于……”
“出于对你的保护?还是出于对管理署可能因你状态不稳定而产生动荡的担忧?”克里斯打断他,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锐利,“约克,别忘了,我才是‘守秘人’。理事会之下的秘密,有多少能真正瞒过我?‘档案员’的初衷或许不坏,但他的做法,等同于将你放逐。而我,不允许。”
克里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看着约克的眼睛,缓缓道:“柏林分部的医疗资源确实不错,但最好的引律修复技术和环境,在管理署核心层,在暮霭酒吧下面的‘静滞之间’。那里才是你真正应该待的地方。”
约克避开了他的目光,重新看向窗外,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我……我现在这样,回去又能做什么?第七层早已有了新的管理者。”
“谁说要你立刻回去管理第七层了?”克里斯挑眉,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惯有的戏谑,“我是带你回家,漂亮猫咪。回我们的家。暮霭酒吧的账本好久没人认真核对了,艾维斯调酒虽然不错,但进货渠道总是被中间商坑,泽菲尔那小子仗着你不在,越来越无法无天,需要有人管管。还有埃利奥斯的教育问题,你觉得我能教好吗?他需要你。”
这一连串的话,看似抱怨,实则精准地绕开了约克最在意的“职责”和“能力”问题,将回归的意义拉回到了“家庭”和“生活”本身。甚至带着点耍无赖的意味,仿佛约克不回去,暮霭就要倒闭,埃利奥斯就要长歪了一样。
约克被这番言论噎了一下,忍不住瞪向克里斯:“……你少胡说八道!暮霭有艾维斯和泽菲尔,还有你,能出什么问题?埃利奥斯……他很好。”
“是吗?”克里斯凑近了些,灼热的气息几乎喷在约克耳畔,声音压低,带着蛊惑,“那你忍心让他一直只有我一个爸爸?忍心让他每次想起你,都只能通过一张旧照片?忍心看着我和他,在那个没有你的房子里,年复一年?”
克里斯的每一个问句,都像重锤敲在约克心上。他想象着克里斯描述的画面,想象着埃利奥斯渴望又失落的眼神,想象着暮霭酒吧里熟悉的一切……一种强烈的渴望和同样强烈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我……”约克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我不知道……我能不能……”
“能不能面对过去?能不能承受可能的目光?”克里斯接过了他的话,目光如炬,“约克,看着我。”
约克被迫抬起头,对上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
“那场事故不是你的错。维度陷阱的精密程度,连我当时都未能完全识破。”克里斯的声音异常严肃,“活下来,不是你的耻辱,而是你的强大。至于别人的目光……”他嗤笑一声,“谁敢对我的配偶指手画脚?更何况,你以为这十几年,我真的只是沉浸在悲伤里什么都不做吗?第七层的新管理者是我亲自挑选并扶植的,他比你更懂得如何维持稳定,但也仅此而已。真正属于你的东西,谁也拿不走。现在,你只需要考虑一件事: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克里斯的话语,强势地撕开了约克内心最深的恐惧和自卑,又以一种更强大的自信和承诺,试图将其填补。他不是在请求,而是在宣告一个事实——家在那里,而约克,理应回去。
约克怔怔地看着克里斯,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深藏其下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感。十几年的孤独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终于发出了清晰的龟裂声。他疲惫地闭上眼,长长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再次睁开眼时,深灰色的眼眸里虽然还带着挣扎和不确定,但一种认命般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决心,悄然浮现。
“……埃利奥斯,”他避开克里斯灼热的视线,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会高兴吗?”
克里斯笑了,那是一个真正舒展的、带着巨大满足感的笑容。他知道,他赢了。
“你说呢?”他伸手,极其自然地揉了揉约克淡灰色的头发,动作亲昵得仿佛这十几年的分离从未存在过,“那只小太阳,怕是已经迫不及待要拉着你回伦敦了。”
约克没有躲开这个过于亲昵的动作,只是耳根悄悄漫上了一层薄红。他重新看向窗外,柏林冬日的阳光似乎也变得温暖了一些。
回归,已成定局。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克里斯·埃利斯,有得是耐心和手段,陪他的漂亮猫咪,走完这最后一段,从柏林冬日到伦敦烟雨的归家之路。
返回伦敦的过程,比约克预想中要平稳得多。克里斯动用了他作为第十三席的权限,安排了一次极其舒适且私密的维度跃迁。并非管理署常规那种冷硬迅捷的传送,而更像是一次舒缓的航行,穿越流光溢彩的维度缝隙时,能量波动被克里斯强大而精准的引律抚慰得如同温顺的潮汐,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对约克脆弱核心的冲击。
埃利奥斯全程处于兴奋状态,紧紧挨着约克坐在特制的软椅上,小嘴不停地介绍着伦敦的变化,暮霭酒吧的新款鸡尾酒,以及泽菲尔叔叔又闹了什么笑话。约克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个简短的音节,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儿子神采飞扬的脸庞。克里斯则坐在对面,看似悠闲地翻着一本古老的典籍,实则眼角的余光始终关注着约克的状态,在他眉宇间流露出细微疲惫时,便会不着痕迹地引导埃利奥斯转换话题或安静片刻。
这种被默默呵护的感觉,对约克而言陌生又熟悉。曾经,在他刚接手第七层、压力最大的那段时间,克里斯也常常用这种看似随意实则体贴的方式给他支持。只是那时,他更多地将此视为这只老狐狸的又一种戏弄手段,总是竖起尖刺回应。如今,在经历了生死界限和漫长孤寂后,他才迟钝地品味出其中深藏的关切。
当跃迁的终点——暮霭酒吧那间不对外公开的、位于维度夹缝中的私人休息室——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时,约克的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暮霭的特有气息,混合着陈年酒香、旧木头、以及克里斯常用的某种雪茄的余味。一切仿佛都没有变,时间在这里凝固了十几年。
“我们到家了,爸爸!”埃利奥斯欢呼一声,率先跳下椅子,迫不及待地想去推开那扇通往酒吧大厅的门。
“等等,小太阳。”克里斯出声阻止,他走到约克身边,伸出手,语气温和却坚定,“不急。先适应一下这里的能量环境。而且,我们需要给某些人一点心理准备,免得吓到他们。”他意有所指地笑了笑,显然指的是泽菲尔和艾维斯。
约克看着克里斯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克里斯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他稍稍用力,将约克从椅子上扶起。约克的身体依旧有些虚弱,脚步略显虚浮,但克里斯的手臂稳稳地支撑着他,没有让他感到丝毫窘迫。
“我还没那么脆弱。”约克试图抽回手,语气带着惯有的冷硬,却没什么力道。
“我知道。”克里斯从善如流地松开手,但身体依旧保持着随时可以扶住他的距离,青草绿色的眼眸里含着笑意,“但我想扶着,不行吗?我的漂亮猫咪好不容易回家,我总得表现一下。”
约克瞪了他一眼,耳根微热,别开头去。这只老狐狸,总是有办法让他无言以对。
克里斯低笑着,对埃利奥斯使了个眼色。少年会意,悄悄推开休息室的门,溜了出去,显然是去“通风报信”了。
约克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内心翻涌的情绪。回家……这个词,对他而言已经太过遥远。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泽菲尔和艾维斯,如何面对那些可能还记得他的老部下,如何面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就在这时,酒吧大厅的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难以置信的、带着颤抖的惊呼:
“约……约克阁下?!真的是您?!”
泽菲尔·莫里斯站在门口,那双深紫色的眼眸瞪得溜圆,手里端着的调酒壶差点掉在地上。他看起来成熟了些许,奶咖色的头发依旧有些蓬乱,但此刻脸上写满了极度的震惊和狂喜,几乎要哭出来。
跟在他身后的艾维斯·科尔曼则相对镇定一些,黑色微卷短发下的蓝绿色眼睛透过金丝圆框眼镜,锐利地扫过约克,最终落在克里斯身上,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眼神后,他才微微松了口气,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有欣慰,也有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他轻轻推了泽菲尔一把。
泽菲尔这才反应过来,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过来,在距离约克几步远的地方又猛地停住,像是怕惊扰到什么易碎的幻影,声音哽咽:“阁下……您……您还活着……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他语无伦次,深紫色的眼眸里迅速积聚起水光。
看着这个曾经在自己手下各种耍赖、却又能力出众的年轻“梦想家”,如今已是能独当一面的成熟模样,却在自己面前激动得像个孩子,约克冰冷的心湖再次被投下一颗石子。他努力维持着平静,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有些干涩:“……泽菲尔。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