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暮霭酒吧的日子，如同泰晤士河的流水，表面平静，内里却藏着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感知的暗涌与温度。伦敦苏活区的霓虹依旧在雨夜中迷离闪烁，酒吧内混合着酒香、旧书卷气与微弱维度能量波动的空气，成了隔绝外界纷扰的温暖屏障。

约克·内尔，第七席“戒律者”，依旧维持着他冰封般的外表。深灰色西装笔挺，淡灰色头发一丝不苟，深灰色的眼眸在处理理事会文件时锐利如刀，只有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或是克里斯·埃利斯那带着戏谑和不容抗拒的亲近下，才会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松动。他的引律核心在新的平衡点上日益稳固，虽然偶尔在维度能量潮汐不稳定时，深处仍能感到一丝重塑后的细微滞涩，但已无碍他履行职责。

克里斯，这位名义上应比约克更忙碌的第十三席“守秘人”，依旧保持着令人火大的闲适。留长了些的浅棕色头发在脑后随意束起，几缕碎发垂落，衬着下巴上修剪得恰到好处的性感胡茬，青草绿色的眼眸里总是含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仿佛理事会那些足以影响无数维度平衡的棘手事务，还不如逗弄他的“漂亮猫咪”来得重要。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暮霭，美其名曰“坐镇后方”，实则热衷于干扰约克工作、与儿子埃利奥斯插科打诨，以及……围观那位形态特殊的“房客”的最新进展。

然而，最近几天，酒吧里敏锐的人都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低气压。这气压的源头，并非来自总是冷着脸的约克阁下，也非来自惯常嬉皮笑脸的老板，而是来自于二楼角落那个水晶箱。

塔伦，前任第七席“焰心”，如今那团橙红色、半透明的史莱姆，似乎陷入了某种持续的低落状态。

她不再像往常那样，在水晶箱边缘“噗叽噗叽”地蹦跶，进行她的“酒吧巡视”。也不再热衷于用她那对愈发灵活Q弹的小短手，去抱、去扔、去啃噬那些火焰晶石。甚至连埃利奥斯头顶那个专属“座位”，她也失去了兴趣。

大部分时间，她只是安静地窝在水晶箱最温暖的角落，身体蜷缩成一团，颜色也比平时黯淡许多，不再是那种明亮温暖的橙红，而更像是一团即将熄灭的、灰扑扑的余烬。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燃烧着活力与或愤怒或狡黠光芒的橙绿异瞳，此刻也仿佛蒙上了一层阴霾，常常失神地望着虚空某处，偶尔，那半透明的凝胶质“身体”甚至会极其轻微地颤抖一下，仿佛在承受某种无声的悲恸。

泽菲尔是第一个注意到这变化的。在一次给水晶箱补充高品质火焰晶石时，他尝试像往常一样用轻快的语气打招呼：“焰心姐，看！新到的‘口粮’，能量可充沛了！”

换作平时，塔伦早就欢快地蹦过来，用小短手扒拉着检查新晶石了。但这次，她只是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橙绿异瞳瞥了一眼那诱人的晶石，连“噗叽”一声都欠奉，又恹恹地缩了回去，甚至将身体转向了墙壁方向。

泽菲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担忧地看向正在一旁核对酒水单的艾维斯。艾维斯推了推鼻梁上的圆形金丝无框眼镜，蓝绿色的眼眸透过镜片，安静地观察了水晶箱片刻，然后对泽菲尔轻轻摇了摇头。

“她好像……很不开心。”泽菲尔压低声音，走到艾维斯身边，奶咖色的头发都似乎因为担忧而耷拉下来。

艾维斯放下终端，伸手握住泽菲尔的手，指尖在他手背上安抚性地摩挲着。“嗯。”他简短地应了一声，目光中带着思索，“能量波动很平稳，不是身体的问题。”

“那是怎么了？”泽菲尔皱眉，“以前就算跟老板吵架气得跳脚，也没见她这样……像丢了魂一样。”

艾维斯沉默地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得而知。

埃利奥斯也很快发现了“焰心姐姐”的异常。少年结束培训回到酒吧，兴冲冲地跑到水晶箱前，分享今天在引律构型课上得到的表扬，却只得到塔伦一个极其勉强、几乎算是敷衍的“噗叽”，连眼皮都没完全抬起来。埃利奥斯愣在原地，有些无措地看向正在楼下沙发上看古籍的克里斯。

“Daddy，焰心姐姐是不是生病了？”埃利奥斯走过去，深灰色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克里斯从书页上抬起眼，青草绿色的眼眸扫向二楼角落的水晶箱，目光在那团黯淡的橙色上停留了几秒。他合上书，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语气听起来依旧随意，但细听却能品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唔……看样子不像生病。倒像是……心里憋着事。”

“心里憋着事？”埃利奥斯更困惑了，“焰心姐姐能有什么心事？”

克里斯耸耸肩，重新翻开书，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戏谑：“谁知道呢？也许是想念某个维度的特产美酒了？或者嫌弃暮霭的晶石口味太单一？毕竟是个活了几千年的挑剔老姑娘。”

他的话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地传到二楼。水晶箱里的塔伦身体几不可察地又蜷缩了一下，连那点敷衍的反应都彻底消失，彻底变成了一团沉默的、散发着悲伤气息的橙色凝胶。

连克里斯惯常的、能轻易点燃塔伦怒火的调侃都失去了作用，这情况显然非同小可。

约克自然也注意到了。他虽大部分时间沉浸在理事会文件和维度报告中，但对周遭环境的感知从未松懈。塔伦持续的低落状态，像一片阴云，悄无声息地弥漫在暮霭酒吧温暖的空气里，连带着他批阅文件时，都感觉效率似乎受到了些许影响——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情绪的滞涩感，干扰了他绝对理性的工作状态。

他尝试过忽略。毕竟，情绪波动，即使是对于一位前任理事会成员而言，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或许过几天，她自己就能调整过来。

但三天过去了，塔伦的状况没有丝毫好转，反而愈发沉寂。她甚至开始拒绝埃利奥斯带来的、她平时最爱的、用高度酒液浸泡过的火焰晶石粉末。只是恹恹地趴着，偶尔，那橙绿异瞳中会飞快地掠过一丝水光，随即又被她强行压制下去，但那瞬间弥漫开的、更加浓重的悲伤，却无法掩盖。

第四天傍晚，约克提前处理完了手头积压的紧急公务。窗外暮色渐沉，伦敦的天空又飘起了细密的雨丝。他放下数据板，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微感酸胀的眉心，深灰色的眼眸下意识地转向那个角落。

水晶箱里，那团橙色依旧黯淡，小小的身影蜷缩在晶石堆里，显得异常孤单。一种莫名的、与他平日冷硬作风不符的情绪，悄然触动了他心底某根细微的弦。他想起了柏林那十几年，独自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四季更迭时，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与空茫。

或许……他不该继续放任不管。

约克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西装下摆，迈步走向水晶箱。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比平时稍快了一些。

克里斯正歪在客厅沙发上，看似在打盹，实则青草绿色的眼眸眯成一条缝，饶有兴味地观察着约克的举动。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泽菲尔和艾维斯在吧台后准备着营业，也注意到了约克的动作，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放轻了手中的动作。

埃利奥斯则在楼梯口停住了脚步，屏息看着。

约克走到水晶箱前，停下脚步。他垂眸看着里面那团了无生气的塔伦，沉默了片刻。然后，他伸出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动作略显生疏地，轻轻打开了水晶箱的顶盖。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只是隔着箱壁观察，或者用引律感知。而是直接伸出手，掌心向上，探入了箱内温暖、充斥着精纯火元素的空气中。

他的动作很轻，很缓，带着一种与他冷峻外表不符的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窝在晶石堆里的塔伦似乎察觉到了动静，极其缓慢地、带着点不情愿地动了动，橙绿异瞳懒懒地抬起来，看向那只伸进来的、属于约克·内尔的手。那双手，曾经在理事会上签署决定无数维度命运的文件，曾经在对抗“虚无之潮”时操控着强大的秩序引律，此刻却只是平静地摊开着，指尖微微蜷起，透出一种无声的邀请。

塔伦看着那只手，橙绿异瞳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茫然，有犹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她似乎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慢吞吞地、没什么力气地，朝着那只手掌，一点点地挪动过去。

她挪动的速度很慢，身体软绵绵的，不再有往常那种Q弹的活力。当她终于挪到约克掌心时，整个“身体”都仿佛松了一口气般，软软地瘫在了上面，触感微温，带着史莱姆特有的、湿润而富有弹性的奇妙感觉。

约克的手掌稳稳地托着她，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抚上了她橙红色的、半透明的“背部”。他的动作依旧带着点生涩，像是第一次抚摸小动物的人，生怕用力过猛。指尖传来的触感温暖而柔软，像一块拥有生命的、微热的果冻。

“怎么了？”约克开口，声音依旧是平日的清冷调子，但若仔细分辨，能听出那冰层之下，极细微的、试图放软的痕迹。他深灰色的眼眸低垂，专注地看着掌心中这团情绪低落的前任第七席。

掌心的史莱姆轻轻颤抖了一下。

约克耐心地等待着，指腹继续以极其轻柔的力道，一下下地抚摸着她。这种纯粹的、不带任何目的性的物理接触，似乎起到了一些安抚作用。塔伦的身体不再那么紧绷，微微放松了些许。

过了一会儿，就在约克以为她不会回应，准备再问一次时，塔伦忽然又动了。她在他掌心艰难地支撑起一点“身体”，然后，在约克略带惊讶的注视下，她那双小短手开始在自己橙红色的凝胶状身体内部……摸索起来。

那动作很慢，很费力，仿佛在寻找着什么极其珍贵又沉重的东西。

片刻后，她的动作停住了。小短手似乎抓住了什么，然后，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从她半透明的身体内部，……“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