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伦敦苏活区的暮色总是来得匆忙，仿佛迫不及待地要投入霓虹与酒精的怀抱。暮霭酒吧内，尚未点燃的壁炉旁残留着白日的清冷，与即将到来的喧嚣仅一门之隔。

克里斯·埃利斯，这位浅棕色长发已堪堪及肩、下颌胡茬修剪得性感利落的暮霭老板，此刻正深陷在一种与他平日玩世不恭形象截然相反的焦躁之中。他那双青草绿色的眼眸，惯常闪烁着如同丛林野兽般戏谑而锐利的光芒，此刻却蒙上了一层罕见的阴霾，时不时地瞥向酒吧二楼书房那扇紧闭的房门。

他的“漂亮猫咪”，约克·内尔，第七席“戒律者”，已经在里面待了整整一天。

这本身并不稀奇。约克的工作狂属性，克里斯比任何人都清楚。那身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淡灰色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以及蝴蝶骨上那动态流转着淡银色微光的工作IP纹身，无一不在昭示着这位前第七层管理者、现理事会第七席对秩序与责任的极致追求。

但今天不一样。

往常，即使再忙，约克也会在克里斯死皮赖脸的骚扰下，分出几个冰冷的眼神，或是几句压低了声音却依旧“脏”得让克里斯暗自喝彩的咒骂。那更像是一种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互动，是克里斯撩拨冰山、约克半推半就的默契。

可今天，书房的门自清晨起就再未打开。克里斯送去的咖啡和点心原封不动地被泽菲尔端了回来，附带约克阁下的一句“不必打扰”。甚至连克里斯尝试用引律波动传递一丝带着暧昧意味的试探，都如同石沉大海，被那扇门后冰冷的“秩序”屏障彻底隔绝。

这不正常。

克里斯摩挲着下巴上新冒出的、带着些许刺痒感的胡茬，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他开始在空旷的酒吧大厅里踱步，靴子踩在老旧木地板上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菲尔，”他最终忍不住，转向正在小心翼翼擦拭酒杯的泽菲尔，“约克今天……有没有说什么？”

泽菲尔抬起他奶咖色的脑袋，深紫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和谨慎：“老板？约克阁下吗？没有啊，就和平时一样，吩咐不要打扰，然后一直在处理文件。”他顿了顿，补充道，“看起来……心情不太妙？”这话他说得小心翼翼，毕竟议论上司的心情，尤其是约克阁下那种冰山级上司，是需要勇气的。

克里斯烦躁地扒拉了一下额前垂落的浅棕色发丝。“不太妙？”他喃喃自语，“何止是不太妙……”

一种隐隐的不安开始在他心底滋生、蔓延。像是一条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试图复盘最近的行为。有没有哪里做得过分了？比如前天晚上，明明说了不要了，他还是仗着体力优势多折腾了半小时？还是大前天，故意在约克批阅重要文件时，凑过去咬他敏感得泛红的耳垂，害他签错了一个能量单位的数值？又或者是……上周，他偷偷把埃利奥斯小时候穿着开裆裤、流着口水追蝴蝶的（他用引律偷偷记录下来的）动态影像放给来串门的塔伦看，惹得约克当场脸色黑如锅底，差点用“秩序”枷锁把他捆了扔进泰晤士河？

这些……在平时，不都是他们之间“情趣”的一部分吗？约克虽然会骂他“老流氓”、“老狐狸”，会用最精炼的词汇问候他的祖先，但那双深灰色的眼眸深处，除了恼怒，总归是带着一丝纵容，甚至……是连约克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需要的满足感。

可今天，连这丝纵容都消失了。只剩下彻底的、冰冷的隔绝。

“难道……”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克里斯的脑海，“他腻了？”

这个想法让他瞬间手脚冰凉。

三百四十七岁，在普通人眼里是漫长到不可思议的岁月，但在克里斯·埃利斯近乎无尽的生命长河中，确实短暂得如同朝露。他拥有过太多，也失去过太多。约克的出现，是他灰暗色调的永恒里，一抹骤然点亮、色彩浓烈到近乎刺目的意外。他强势地闯入，笨拙地靠近，用冰冷的外壳包裹着内里柔软而炽热的真心，最终被他这只老狐狸连皮带骨地吞吃入腹，标记为独一无二的所有物。

失而复得之后，他更是将人看得如同眼珠子般重要。柏林那十几年的空白和彻骨寒冷，他绝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可如果……如果是约克先厌倦了呢？厌倦了他这只活得太久、性格恶劣、总是不分场合发情的老狐狸？厌倦了这种被紧密看护、甚至有些窒息的生活？毕竟，他的漂亮猫咪，曾经是那样骄傲而独立的第七层管理者，如今却因为核心受损，力量未能完全恢复，某种程度上不得不依附于他的羽翼之下……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克里斯。他再也无法维持表面上的平静。

“埃利奥斯呢？”他猛地转向泽菲尔，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促。

“埃利奥斯少爷去培训中心了，说是今晚有小组实践项目，会晚点回来。”泽菲尔被老板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回答。

儿子也不在。连个能打探消息、缓和气氛的人都没有。

克里斯深吸一口气，试图冷静。他是第十三席“守秘人”，是活了不知多少岁月、见证过无数文明兴衰的存在，怎么能因为自家猫咪闹点小脾气就方寸大乱？

对，一定是闹脾气。可能就是他最近某次做得太过火，约克积怨已久，终于爆发了。

他需要找个人说说。或者，仅仅是需要找个地方确认，不是他的问题。

第一个念头，是去找儿子。但埃利奥斯还是个孩子，虽然成年了，但在克里斯眼里，永远都是那个需要他和约克保护的小太阳。跟他哭诉“你爸爸可能不要我了”这种事……太丢脸了。而且万一吓到孩子怎么办？

那么，只剩下……

克里斯的身影瞬间从暮霭酒吧消失，下一刻，他出现在伦敦某处高级公寓的门口。这里是塔伦和爱丽丝的爱巢，虽然这两位主人经常不在家“鬼混”。

他敲了敲门，内心祈祷塔伦在家。现在，或许只有这位同样活了不知多少年、并且情感经验应该比他丰富那么一点点的前任同僚，能给他一点建议了。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塔伦，那头标志性的橙色长发有些凌乱地扎成一个松松垮垮的马尾，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她穿着舒适的居家服，眼圈下面挂着两个浓重的、堪比烟熏妆的黑眼圈，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郁的、睡眠不足且濒临崩溃的疲惫感。

最显眼的是，她怀里抱着一个用柔软羊绒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正在发出细微啜泣声的小包袱。而她一侧的肩膀上，稳稳地蹲着一只皮毛雪白、眼睛如同红宝石般晶莹剔透的小兔子。小兔子看起来也有些蔫蔫的，正用前爪慢吞梳地理着耳朵。

“克里斯……大叔？”塔伦的声音有气无力，橙绿异瞳里充满了“你是谁你来干嘛我好累我想睡觉”的茫然，“你怎么来了？”

克里斯看着眼前这堪比灾难现场的一幕，准备好的说辞卡在了喉咙里。

“我……呃……”他张了张嘴，目光落在那个小包袱上，“这是……？”

“我闺女，前几天刚出生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塔伦言简意赅，然后侧身让开，“进来吧，小声点，刚哄睡，别又吵醒了。”她说着，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抱孩子的姿势，动作却透着一股新手妈妈的笨拙与紧张。

克里斯跟着走了进去。公寓内部和他上次来时大相径庭，原本极具现代感的冷硬装修被各种柔软的抱枕、地毯、婴儿玩具和散落的育儿书籍所淹没，空气中弥漫着奶粉和消毒液的味道。

塔伦一边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婴儿，一边示意克里斯随便坐——如果还能找到地方坐的话。她肩膀上的小兔子爱丽丝动了动鼻子，红宝石般的眼睛好奇地看了看克里斯，又缩了回去，似乎连维持动物形态都耗费了她不少力气。

“所以，”塔伦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浓浓的倦意，“什么事能让您这位第十三席大驾光临，还一副……呃，被遗弃的大狗一样的表情？”她虽然疲惫，但眼神里的犀利依旧还在。

克里斯被她直白的形容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此刻也顾不上了。他颓然地在一堆毛绒玩具中找了个空隙坐下，双手插进头发里，声音闷闷的：“小焰心……我可能……搞砸了。”

塔伦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

“约克他……今天一整天都没理我。”克里斯开始倒苦水，“门关着，不让进，消息不回，连我送去的吃的都没动。平常……平常他不是这样的。就算生气，也会骂我，会瞪我……可今天，什么都没有，就像……就像我不存在一样。”

他越说越觉得委屈，青草绿色的眼眸里甚至泛起了一丝可疑的水光：“我回想了好久，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是前天晚上太用力了？还是大前天打扰他工作了？或者是上周给你看埃利奥斯黑历史的事他还在生气？可……可这些以前他最多冷我几个小时就好了啊……”

塔伦一边听着，一边熟练地拍着怀里又开始哼哼唧唧的小婴儿，还得分神注意肩膀上的兔子老婆别掉下来。她听着克里斯的“罪状”，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这只老狐狸活该，但看着他这副罕见的、真情实感的慌乱模样，又有点……同情？

“就这？”她等克里斯说完，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因为刻意压低而显得有些沙哑，“克里斯大叔，不是我说你，你就没想过……可能不是你的问题？”

“不是我的问题还能是什么问题？”克里斯猛地抬头，眼神里充满了“难道还有别人”的惊恐。

塔伦翻了个白眼，当然，这个动作在她极度疲惫的脸上显得没什么威慑力。“比如……他今天心情不好，纯粹是因为工作？理事会那帮老古董你又不是不知道，整天就知道扯皮找事。或者……他身体不舒服？毕竟他的引律核心才稳定没多久。”

“不可能！”克里斯断然否定，“如果是工作，他至少会让我滚。如果是身体不舒服，他更不会一个人硬扛，肯定会……”他说到这里顿住了，是啊，约克如果身体不适，绝对不会一个人硬撑，尤其是在柏林那次之后，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异常谨慎。

“那……”塔伦努力转动着被育儿和照顾老婆榨干的大脑，“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纪念日之类的？”

“纪念日？”克里斯愣了一下，随即开始疯狂回忆。约克生日？不是。第一次上床纪念日？好像也不是那个季节。约克“殉职”纪念日？呸呸呸！这个不能想。埃利奥斯生日？还早着呢。

他茫然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