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铁嘴死后第七天,睁眼看见了张日山。
他低头看着自己透明的手掌,“呆瓜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死了吗?”
张日山只是温柔地替他拢好衣领,“八爷莫要胡思乱想,你舍不得丢下我的,对吗?”
深夜齐铁嘴被手腕剧痛惊醒,发现张日山正在他皮肤上刻画血红咒文。
他挣扎着想逃,听见对方低语:
“八爷你看,红线缠在铃铛上就不会响。”
“只要不响……就没人能把你带走了。”
晨曦还未穿透北平城厚重的雾霭,一丝惨白的光线怯生生爬过“四九轩”古玩店的雕花木窗棂,在积满尘埃的博古架上投下斑驳、摇晃的影子。齐铁嘴猛地坐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带着一种溺水被捞起的惊悸。视野花了好一阵才聚焦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场景:博古架上青瓷梅瓶幽幽反光,空气中漂浮着陈旧木头和灰尘特有的陈腐气息。
熟悉,却又透着股冰冷僵硬的陌生。
他下意识抬手想揉揉发僵的脖颈,手指却径直穿透了额头。
齐铁嘴猛地一僵。他死死盯着自己那只伸到眼前的手掌,皮肤下的骨节轮廓清晰可见,整只手却如同一件最拙劣的琉璃匠人打造的赝品,被劣质的胶水勉强粘合,对着天光,能毫无阻碍地看到对面墙上悬挂的“货真价实”牌匾。细微的、近乎透明的尘埃颗粒正悠然地在他手指间飞舞、穿越,不带一丝阻碍。
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冻结了四肢百骸。
“……呆瓜?”嘶哑破碎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自己都觉得刺耳的惊惶,猛地转向床侧阴影里的人影,“这、这是怎么回事?”
光影明灭处,张日山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仿佛他本就该属于那片昏暗。青瓷瓶上滑过的微光,勾勒出他半边冷峻沉静的脸部线条,另一半则更深地陷在阴影里。听到呼唤,他缓缓抬起眼睑,深邃的眸子在阴影中静静沉淀,像两口吸不进光的古井,所有的情绪都沉在最底下。
齐铁嘴的声音拔高了,带着濒临崩裂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如同裹着寒冰的碎石子砸在地板上:“我不是……我不是死了吗?老药房后巷那个埋伏……那颗穿透我这里的子弹……”
他颤抖着手指用力戳向自己冰冷得毫无知觉的心口。七天前那撕裂血肉的剧痛、黑暗中飞速流逝的生命力、最后一眼看到的昏暗街巷天空……每一个细节都在此刻死而复生,带着铁锈和硝烟的味道,尖锐地切割着他此刻“存在”的荒谬感。
张日山沉默地走近,一步一步踩在积年灰尘的地板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伸出手,动作出奇的柔缓,指尖落在齐铁嘴那件陈旧长衫最上面那颗略微脱线的盘扣上,轻轻地将它系好。指腹冰冷,擦过颈间皮肤时,带来一种冰片掠过般的异样感触。
“八爷,”张日山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如同在安抚一个惊悸的孩子,“莫要胡思乱想。那不过是一场噩梦罢了。”他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随即更加轻柔地整理着对方微皱的领口,像是在抚平一种无形的焦躁,“你看,你好好的,就在这里。你哪里也没去……”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锁住齐铁嘴惊疑不定的双眼,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近乎诱惑的喑哑,“你舍不得……离开我的,对吗?”
阳光无力地挣扎着,终究没能驱散室内的昏暗。一丝冷风不知从哪个角落渗入,悄无声息地卷动垂落桌边的一小缕陈旧纸屑。那缕纸屑翻滚着,打着旋儿,然后毫无阻碍地,径直穿透了齐铁嘴透明的手掌,消失在桌子底下。
……冷……
齐铁嘴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被这无声的穿透瞬间冻结了。他猛地攥紧拳头,指关节咯吱作响,仿佛要用这虚张声势的力量对抗那无处不在的寒意和荒谬。
……痛,太痛了……像在火里烧……又像在冰里冻……
腕骨深处爆开的剧痛如同一条凶狠的毒蛇,正用浸满烈火的毒牙疯狂噬咬着骨髓。那痛楚带着灼人的滚烫,蛮横地撕开齐铁嘴沉入不久的虚浮梦境,硬生生将他拖回了现实冰冷僵硬的地面。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像一层黏腻的冰覆盖在身上。他喘息着,费力地睁开刺痛的眼睛,想看清手腕上是否盘踞着某种带来剧痛的毒虫。视线艰难地聚焦。
昏暗的床头灯,吝啬地只肯泼洒出一小圈模糊浑浊的光晕,堪堪照亮床头一角。光晕的边缘极其锐利,仿佛被黑暗从外向内狠狠咬住。
就在那团混沌光影的切割点上,赫然是张日山!
他没有坐在床边。他半跪在地上,身影几乎被床头阴影吞噬了大半,只有执笔的右手臂,顽强地探伸到那片唯一的光亮之下。
此刻,那只曾为他拢过衣襟的手,正稳稳地握着一支通体墨黑的、不知什么材质制成的硬毛笔。笔锋尖端沾满了浓稠到发黑的暗红液体,像是陈年凝固的淤血。
“唔!”齐铁嘴倒抽一口冷气,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满弦的弓,猛地便要向后弹开。
但已经晚了。
就在他睁眼看清、即将弹起的电光石火之间,那支沾满浓稠暗红液体的笔,精准而决绝地落了下来!没有半分犹豫!
“嗤——”
一声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钝响。
冰凉刺骨的笔尖狠狠扎进他手腕那层虚幻得近乎透明的皮肤!笔尖下压,稳稳地割开一道口子,动作平稳得不带一丝颤抖。
没有血涌出——那层皮肤仿佛只是虚妄的投影。
但那笔尖上黏稠到极致的暗红液体,却如同有了生命、饥渴了千万年的活物,瞬间争先恐后地涌入那道被强行割开的创口!
不是涂抹,是填充!是烙印!是嵌入!
随着那粘稠液体的疯狂涌入,尖锐剧痛陡然暴涨了十倍!像是无数根烧红的烙铁针齐齐刺入髓腔!齐铁嘴痛得眼前发黑,几乎瞬间晕厥,身体本能地剧烈一挣!
手腕却被一只冰冷似铁钳的大手死死扼住!力道之大,仿佛要直接将那虚幻的腕骨捏碎!剧烈的挣动在那只手的桎梏下显得如此徒劳,只是牵扯着伤口,引发更为狂猛的非人痛楚。
视野因剧痛和惊骇而剧烈摇晃、失真。就在这摇颤的视线里,齐铁嘴清晰地看到,张日山的左手小臂内侧,衣袖被向上推起了一截。那结实紧绷的皮肤之上,赫然横亘着几道崭新得刺眼的狭长伤口!
伤口很深,深得几乎能窥见其下青白色的肌腱纹理。新鲜的皮肉狰狞地外翻着,在昏黄灯下泛着湿漉漉的暗沉光泽,宛如被暴力撕开的几条诡异红布——而那布料的颜色,与他手腕上那刻入魂体的液体,一模一样!
那支沾满他自己血液的墨笔还在移动,毫无怜悯地勾勒着古老而诡异的符咒线条。粘稠冰凉的血浆填入虚幻魂体的撕裂处,每一次笔锋的转折,都带来灭顶般的灼烧与冰寒交织的痛苦。
“呃啊——放开……张日山!你干什么!”齐铁嘴的声音完全嘶哑变调,如同破败的风箱在拉动,“这是……禁术!你疯了!这代价……你扛不住的!”剧痛让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破碎感。挣扎在绝对的钳制下彻底失效,他身体痉挛般地后仰,脖颈绷紧如濒死的天鹅,目光终于绝望地扫向对面梳妆台那面蒙尘的西洋镜。
浑浊的镜面里,映照出一个狼狈到极点的身影:他整个身体后倾半悬于床上,唯有被铁钳扼住的手腕固定在一个屈辱而痛苦的高度。而他背后虚空的黑暗中,一个巨大的、由浓稠血浆勾勒出的、犹如无数纠缠蜈蚣组成的诡异符文,正贪婪地吸附在他的背心位置!每一笔血线都像是活物的血管,微微鼓动着,贪婪地吮吸着什么。那符文的每一寸线条,都源自于他手腕上那道不断被描绘强化的创口!
血符映在镜中,也烙印在齐铁嘴放大的瞳孔深处。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薄雾被彻底撕碎,露出的真相冰冷血腥得令人窒息。
他看见镜中那血符盘踞的地方,延伸出无数道更加细微、更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血线,如同蛛网,又如同早已干涸的暗红泪痕,蜿蜒地爬满了整张床榻!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睁开眼就是这熟悉的床铺,为什么张日山永远温柔地将他留在这房间的范围内——这里早就成了一个用禁术强行固化的牢笼!每一寸他所“存在”的土地,都浸满了绘符人——张日山——的血!那浓重的血腥气味并非凭空而来,它就深藏在每一次令他恍惚的“人偶”感里,藏在每一次靠近边界时那份窒息般的沉重下!
张日山仿佛没有听见那绝望的嘶喊与指控。他甚至没有抬眼去看齐铁嘴此刻扭曲惊骇的表情。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病态的专注和虔诚,那支墨血笔尖沿着复杂的轨迹行云流水般游走,冰冷而精确地切割着他的神魂。
只有他那双眼睛,在床头灯昏黄光晕的投射下,透出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平静暗焰。
他只是微微前倾了身体,仿佛要为他所折磨的爱人拂开额前被冷汗浸透的碎发。冰凉的指腹轻轻擦过齐铁嘴湿冷的额头,像在进行某种扭曲的抚慰仪式。与此同时,他那低沉得如同梦呓的声音缓缓流过,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刻骨病态的执念,撞进齐铁嘴破碎的听觉里:
“……八爷,你看……”他的目光温柔又贪婪地落在齐铁嘴被鲜血符文蚀刻的手腕上,如同在欣赏一件倾尽毕生心血才完成的完美艺术品,“红线缠在铃铛上就不会响……”
一声极轻、极轻柔,宛如情人耳语的喟叹。
“只要不响……”张日山的唇几乎贴到了齐铁嘴冰冷透明的耳廓,温热的吐息拂过,话语却比极北的玄冰更寒透肺腑,“……就没人能把你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