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碎雪掠过寒山,冰璃雪立在潭边的青石上,素白的裙裾被风掀起一角,像极了崖边濒死的蝶。她指尖捻着片枯槁的枫叶,叶脉在寒气里冻得发脆,稍一用力便簌簌碎成粉末。
"阿冰,又在跟叶子较劲?"
温润的嗓音裹着暖意穿透风雪,颜爵披着件月白锦袍站在梅树下,肩头落着层薄雪,倒比枝头的红梅更添了几分艳色。他总爱这样唤她,带着种不容拒绝的亲昵,仿佛他们相识了不止这三个月。
冰璃雪回眸时,眸中寒潭不起半分波澜。她将碎叶掷进身后的寒潭,冰层应声裂开细纹:"颜公子若是闲得发慌,不如趁早下山。"
颜爵低笑起来,笑声震落枝头积雪,碎雪落在他发间,倒衬得那双桃花眼愈发潋滟。他缓步走近,腰间的玉佩相撞,叮咚声在寂静山谷里格外清晰:"大夫说我内伤未愈,需得这寒潭水汽滋养。"
三个月前,这人浑身是血地倒在寒潭边,玄色衣袍浸透了血,像极了她那年埋在梅树下的剑穗。她本想任其自生自灭,却在转身时瞥见他袖间露出的半块玉佩,雕着只衔叶的雀鸟,与她枕下那半块竟能拼合。
"这潭水是用来镇毒的,不是给你养伤的。"冰璃雪转身走向潭边的木屋,木门吱呀作响,露出屋内陈设——案上摆着药臼,墙角堆着晒干的草药,唯一的亮色是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兰草。
颜爵跟进来时,顺手掩上了门。他望着她将晒干艾叶收进陶罐,忽然道:"昨日山下传来消息,镇北侯府满门抄斩了。"
冰璃雪握陶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陶罐边缘的冰纹裂开细缝,她却像未察觉般,将陶罐重重搁在案上:"与我何干。"
"镇北侯姓冰。"颜爵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二十年前,先帝亲封的镇北侯冰战,不是你父亲么?"
寒风从门缝钻进来,卷起地上的枯叶。冰璃雪缓缓转过身,眸中结着的冰碴仿佛要刺破人:"颜公子查我底细,耗费了不少心力吧。"
颜爵解开腰间玉佩,将那半块雀鸟衔叶佩放在案上:"我不是查你,是找你。"他指尖划过玉佩上的叶纹,"我母亲临终前说,若遇持有另一半玉佩之人,需以性命相护。"
冰璃雪望着那两块严丝合缝的玉佩,喉间涌上腥甜。那年城破之日,父亲将这半块玉佩塞进她襁褓,管家抱着她从密道逃出,身后是冲天火光和侯府上下三百口的惨叫。她后来才知道,那场灭门之罪,是因"通敌叛国"四个字。
"不必。"她将自己的半块玉佩扔进抽屉,"侯府早已没人,护不护着,都一样。"
颜爵看着她冻得发红的指尖,忽然捉住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他用掌心裹住,试图焐热那点温度:"阿冰,我知道你在等什么。"他的指腹摩挲着她腕间一道浅疤,"等翻案的那天,对不对?"
冰璃雪猛地抽回手,退到窗边。寒潭的水汽从窗缝渗进来,在她睫毛上凝成细霜:"颜公子认错人了。"
他却笑了,笑意从眼角漫到唇边:"是不是认错,我心里清楚。"他从袖中取出个锦囊,倒出几粒暗红药丸,"这是我托人寻的雪参丸,对你的寒症有用。"
她望着那药丸,忽然想起十年前在破庙里,冻得快死时,有个小乞丐分了她半块热馒头。那时的暖意,和此刻他眼中的温度,竟有些相似。
"我不需要。"她别过脸,却听见他轻咳起来。他用帕子捂住嘴,帕子上很快洇出红梅般的血迹。
"你看,"他笑着将帕子收起,语气轻松得像在说天气,"我比你更需要照顾。阿冰,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她终是没再赶他走。
日子一天天过去,寒潭边的枫叶落尽了,枝头开始挂冰棱。颜爵的伤时好时坏,却总爱缠着她。她制药时,他便坐在一旁看书;她去后山采药,他就亦步亦趋地跟着,美其名曰"保镖";她对着寒潭发呆,他便捡些奇形怪状的石头,说要给她串个手链。
"这石头太丑。"她皱眉。
"哪里丑?"他举起块灰扑扑的石头,"你看这纹路,多像你上次画的寒梅。"
冰璃雪瞥了眼,懒得理他。却在夜里,悄悄将那块石头收进了药箱。
这天她去镇上换药材,回来时见木屋前多了些马蹄印。颜爵正站在梅树下,背对着她,周身的温和散去,只剩冷厉。
"回来了。"他转过身时,笑意已恢复如常,只是眼底还残留着些寒意,"今天怎么这么晚?"
她没回答,径直走进屋。案上药罐倒在地上,药汁泼了一地,她放在抽屉里的玉佩,不见了。
"谁来过?"她的声音发颤,指尖捏着药箱的边缘,指节泛白。
颜爵的笑容淡了些:"一些故人。"
"我的玉佩呢?"她猛地抬头,眸中是从未有过的慌乱,"那是我父亲留......"剩下的话哽在喉咙里,她忽然明白过来,"是你拿走的,对不对?"
他沉默着,没承认,也没否认。
"颜爵,"她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这是三个月来第一次,"你接近我,就是为了那块玉佩,为了查证侯府旧案,是不是?"
他看着她,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阿冰,有些事,我以后再跟你解释。"
"不必了。"她转身去收拾药箱,声音冷得像潭里的冰,"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颜爵没走。他就站在原地,看着她将他的东西一件件扔出去——他带来的锦袍,他送的雪参丸,他串了一半的石头手链。最后扔出来的,是他放在案上的那半块玉佩。
"拿着你的东西,走。"她背对着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风雪更大了,卷着那些物件滚进寒潭边的枯草里。颜爵站了许久,终是弯腰捡起自己的玉佩,转身踏入风雪。他的背影很快被白雪吞没,像从未出现过。
冰璃雪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滑坐下来。寒潭的水汽漫进屋里,她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冷。药箱里,那块灰扑扑的石头滚了出来,她伸手抱住膝盖,将脸埋进去,有温热的液体落在手背上,烫得她一颤。
原来再冷的冰,也会有融化的时候。只是融化过后,更怕重新冻结。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冰璃雪依旧每天制药,看潭,只是话更少了。梅树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寒潭彻底封冻,她偶尔会坐在潭边,望着对岸的脚印发呆。
那天她正在给潭边的兰草浇水,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
"阿冰。"
她手一抖,水壶掉在地上。颜爵站在梅树下,穿着那件月白锦袍,只是肩头染了血,脸色苍白得吓人。他手里拿着个锦盒,见她看来,竟露出个虚弱的笑:"我来......给你送东西。"
她想转身进屋,却被他快步上前拉住。他的手比上次更冷,带着血腥气:"你先看看这个。"
锦盒里,是她的那块玉佩。玉佩下压着几张纸,是当年侯府旧案的卷宗。她一张张看下去,指尖不住颤抖。卷宗里记载着真相——所谓的"通敌叛国",是朝中奸臣构陷,而当年负责查办此案的,正是颜爵的父亲。
"我父亲临终前才告诉我真相,他一直愧疚,却因奸臣势大,不敢翻案。"颜爵的声音带着喘息,"我找你,是想还侯府清白,也是......"他顿了顿,望着她的眼,认真道,"也是真心想陪在你身边。"
冰璃雪抬头看他,忽然发现他胸前插着支箭,箭羽还在微微颤动。
"你......"
"别担心。"他笑了笑,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却没力气,"我把卷宗交给了御史台,奸臣已经被拿下了。以后......没人再敢害你了。"
他的身体晃了晃,倒向她。她伸手扶住,才发现他背后全是血。
"颜爵!颜爵!"她慌了神,扶着他往屋里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哭腔,"你撑住,我救你,我一定救你......"
她将他放在榻上,剪开他的衣袍,箭伤深可见骨。她手忙脚乱地取药,指尖却止不住发抖。
"阿冰,别怕。"他抓住她的手,气若游丝,"我没事......"
"闭嘴!"她红着眼眶瞪他,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砸在他手背上,"谁让你逞能的?谁让你回来的?"
他看着她哭,忽然笑了,笑得咳了起来:"原来......阿冰也会哭啊。"
她没理他,专心处理伤口。清创,敷药,包扎,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忽然轻声道:"阿冰,等我好了,我们去江南好不好?那里没有这么冷,有很多......好看的叶子。"
她没回答,只是手上的动作更轻了些。
颜爵昏迷了三天三夜。冰璃雪守了他三天三夜,喂药,擦身,换绷带。寒潭的水被她取了又取,屋里的药味浓得化不开。
第四天清晨,他终于醒了。第一眼看到的,是趴在榻边睡着的她。她眼下有浓重的青黑,头发有些凌乱,手里还攥着块灰扑扑的石头。
他抬手想摸摸她的头,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低呼一声。她立刻醒了,见他睁着眼,猛地站起来:"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他看着她,眼底盛满了笑意,"阿冰,你是不是担心我?"
她别过脸,去端药碗:"谁担心你,我只是不想我的药白费。"
药碗递到他嘴边,他却没喝,只是看着她:"那玉佩......"
"扔了。"她面无表情。
他眼里的光暗了暗。
"骗你的。"她忽然说,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收好了,别再丢了。"
他接过玉佩,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握住了全世界。阳光从窗缝照进来,落在她脸上,给她苍白的脸颊添了点暖意。寒潭的水汽似乎没那么冷了,梅树枝头,竟冒出了点嫩绿的芽。
后来,颜爵的伤渐渐好了。他没提去江南的事,冰璃雪也没问。他们依旧住在寒潭边的木屋里,他还是爱叫她"阿冰",她还是会嫌他烦。
只是某个清晨,冰璃雪去潭边打水,看见颜爵蹲在梅树下,手里拿着块石头,正在刻着什么。
"在做什么?"她走过去。
他举起石头,上面刻着片小小的叶子,边缘打磨得光滑:"给你刻个护身符。"
她接过石头,指尖触到他留在上面的温度,忽然笑了。那笑容像初春的雪融,像寒潭的冰裂,带着点生涩,却足以让整个山谷都暖和起来。
风掠过潭面,卷起几片新叶,落在他们脚边。这一次,叶上沾着的,是暖阳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