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璃雪第一次见到颜爵，是在深秋的雨夜。
她刚结束美术馆的闭馆巡查，抱着文件夹站在门廊下等车。雨丝被风卷成斜斜的帘，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晕开暖黄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黑色大衣下摆沾了点雨水，指尖触到文件夹边缘时，才发现自己忘了戴手套。
“需要伞吗？”
声音从斜后方传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冰璃雪回头，看见一个穿深灰西装的男人站在几步外，手里举着把黑色长柄伞，伞沿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和一点泛红的唇色。他身后停着辆黑色轿车，车灯没开，像蛰伏在雨里的兽。
“不用了，谢谢。”她垂下眼，把文件夹往怀里拢了拢。美术馆的安保条例里，“不与陌生异性单独接触”这条被加粗标红过。
男人却往前走了两步，伞稳稳地罩在她头顶。雨点击打伞面的声音突然变得沉闷，空气里飘来淡淡的雪松香，混着雨气格外清冽。“雨一时停不了，”他的声音隔着雨幕听不真切，“我送你一程？”
冰璃雪抬头，这才看清他的眼睛。瞳色很浅，像浸在水里的琥珀，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上挑，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散漫。他没等她拒绝，已经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上车吧，我是颜爵，市立美术馆的新顾问。”
这个名字她有印象。上周馆长在例会上提过，说请了位在艺术品修复领域很厉害的专家，只是一直没露面。她犹豫了两秒，雨水已经顺着发梢滴进衣领，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我叫冰璃雪，负责展品维护。”她弯腰坐进车里，安全带扣上的瞬间，闻到座椅上和他身上一样的雪松香。
颜爵发动车子时，她瞥见中控台上摆着个小小的青铜烛台，烛台边缘刻着繁复的云纹，看着有些年头了。“这是……”
“上周刚收的老物件，”他侧过头笑了笑，浅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亮，“民国时期的，据说是宫里流出来的。”
车子平稳地汇入雨夜的车流。冰璃雪望着窗外掠过的霓虹，忽然想起自己办公室抽屉里，也锁着一支相似的烛台。那是外婆去世前留给她的，黄铜质地，比这个小些，烛芯早就朽成了灰。外婆说那是“守夜时用的”，她一直没懂是什么意思。
“你住哪？”颜爵的声音把她从思绪里拉回来。
报了地址后，车厢里又陷入沉默。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冰璃雪数到第二十三下时，颜爵忽然开口：“你们馆里那幅《寒江独钓图》，左下角的题跋是不是有点问题？”
那是她负责修复的元代古画，上个月刚完成装裱。冰璃雪愣了愣：“我们用碳十四测过，题跋的年代和原画吻合。”
“我不是说年代，”他打了个方向盘，车子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是墨。题跋用的墨里掺了朱砂，元代文人很少这么用。”
冰璃雪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细节连馆里最资深的研究员都没发现，她也是在修复时偶然从显微镜下看到的。
“你怎么知道？”
颜爵停下车，刚好停在她住的公寓楼下。雨还在下，他没开顶灯，昏暗里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看得她有些不自在。“猜的，”他笑了笑，伸手替她解开安全带，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腕，“下次有空，想看看你的修复笔记。”
他的指尖很烫，和他身上清冷的雪松香完全不同。冰璃雪推开车门时，听见他在身后说：“明天见，阿冰。”
这个昵称让她脚步一顿。从小到大，除了外婆，没人这么叫过她。
第二天在美术馆见到颜爵时，冰璃雪还在想昨晚的事。他穿着白大褂站在修复室中央，正拿着放大镜看那幅《寒江独钓图》，晨光透过百叶窗落在他发梢，镀上一层浅金。
“早。”他回头朝她招手，手里的放大镜晃了晃，“果然有朱砂，你看这里。”
冰璃雪走过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显微镜下，墨色的笔触里确实藏着细碎的朱砂颗粒，像撒在黑夜里的火星。“可能是画师当时手边只有这种墨。”她随口解释，心里却清楚这不合常理。
颜爵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密封袋，里面装着些黑色粉末。“这是我从那支烛台里刮下来的，”他把密封袋递给她，“你化验一下成分。”
冰璃雪接过袋子时，指尖又碰到了他的手。还是很烫，像揣着团不会熄灭的火。
化验结果出来时，已经是下午。冰璃雪盯着报告单上的成分分析，眉头越皱越紧——烛台里的黑色粉末，和《寒江独钓图》题跋里的墨，成分几乎一致，都含有微量的朱砂和一种罕见的树脂。
“很奇怪吧？”颜爵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手里端着两杯热咖啡，“这种树脂只在湘西的老林里有，民国时被当成药材，据说能安神。”
冰璃雪接过咖啡，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手臂。“你的烛台，和这幅画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他靠在桌边，浅琥珀色的眼睛望着窗外，“但我外婆说，这种烛台是‘守夜人’用的。”
“守夜人？”
“嗯，”他转过头看她，嘴角噙着笑，“就是守着蜡烛，等一个人的人。”
冰璃雪的心猛地一跳。外婆也说过类似的话。小时候她半夜发烧，外婆就会把那支黄铜烛台摆在床头，点一支短短的白烛，坐在床边守着。烛火明明灭灭的，外婆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沉默的剪影。“等雪停了，人就回来了。”外婆总是这么说，可她从来没说过，等的是谁。
“你外婆……”冰璃雪刚想问什么，手机突然响了，是馆长打来的，说《寒江独钓图》的捐赠者后人来了，想看看画的修复情况。
她只好把疑问咽回去，拿着报告单匆匆往外走。经过颜爵身边时，他忽然拉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很烫，像有团火要烧进她的皮肤里。
“阿冰，”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今晚别加班，早点回家。”
冰璃雪莫名其妙地红了脸，挣开他的手快步离开。走廊里的灯光惨白，她摸着自己发烫的手腕，心跳得像擂鼓。
晚上回到家时，雨已经停了。冰璃雪换了鞋，鬼使神差地走到书桌前，打开最下面的抽屉，拿出那支黄铜烛台。烛台被摩挲得很光滑，边缘刻着简单的缠枝纹，和颜爵那个比起来，显得朴素多了。
她把烛台放在桌上，借着台灯的光仔细看，忽然发现底座内侧刻着两个很小的字——“颜”和“雪”。
这两个字刻得很深，像是用尖锐的东西反复划出来的。冰璃雪的手指抚过那两个字，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眼眶却莫名一热。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她吓了一跳，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
透过猫眼往外看，是颜爵。他穿着件黑色风衣，头发有些凌乱，手里拿着个小小的纸盒。
冰璃雪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这么晚了，有事吗？”
“给你送样东西。”他举起手里的纸盒，浅琥珀色的眼睛在楼道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亮，“白天在古玩市场淘到的，觉得你可能会喜欢。”
冰璃雪接过纸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白色的蜡烛，烛身细长，顶端还带着点浅红的蜡泪，像是被点燃过。“这是……”
“和你那支烛台配套的，”颜爵靠在门框上，嘴角弯着，“试试？”
她抱着纸盒，站在门口没动。楼道里的风灌进来，吹得她脖子后面凉凉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颜爵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她：“阿冰，你外婆是不是姓苏？”
冰璃雪猛地睁大眼睛。外婆确实姓苏，这件事除了家里人，很少有人知道。
“我外婆也姓苏，”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临终前说，当年她有个好朋友，也有一支这样的烛台，是她亲手刻的字。”
冰璃雪的手抖了一下，纸盒差点掉在地上。她转身跑进屋里，把那支黄铜烛台拿出来，举到颜爵面前：“是不是这个？底座上有‘颜’和‘雪’的字？”
颜爵的目光落在烛台上，浅琥珀色的眼睛里瞬间涌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怀念，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温柔。“是这个，”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底座上的刻字，指尖微微颤抖，“我外婆说，当年她和你外婆约定，谁先等到要等的人，就把烛台送给对方。”
“等的人……是谁？”冰璃雪的声音带着颤音。
“我外公，”颜爵抬起头，看着她笑了，眼角有细碎的纹路，“他当年去打仗，临走前说，等胜利了，就回来娶我外婆。我外婆就每天点一支蜡烛等他，等了整整三年。”
冰璃雪愣住了。外婆也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当年去了台湾，临走前说会回来找她。外婆等了一辈子，直到去世前，还在念叨着那个人的名字。
“你外婆……等的人，是不是姓颜？”颜爵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落了星光。
冰璃雪点点头，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原来外婆说的“守夜人”，是这个意思。原来那支烛台里藏着的，是一个女人一辈子的等待。
“我外公回来的时候，带了两支烛台，”颜爵递给她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两个年轻女子，穿着民国时期的学生装，手里各举着一支烛台，笑得眉眼弯弯，“右边那个是我外婆，左边的是你外婆。她们说，要是等不到人，就用这烛台里的墨，在画上题一句‘寒灯独夜人’。”
冰璃雪看着照片，手指抚过外婆年轻的脸，眼泪掉得更凶了。《寒江独钓图》的题跋里，确实有“寒灯独夜人”这一句。她以前总觉得这句题跋和画的意境不符，现在才明白，那不是题给画的，是题给等待的人的。
“我外公说，当年他和你外婆的恋人约定，谁能活着回去，就替对方照顾好等他的人，”颜爵的声音很温柔，像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可惜你外婆的恋人没能回来，我外公找了她很多年，一直没找到。”
冰璃雪抹了把眼泪，吸了吸鼻子：“所以你找我，是为了……”
“为了完成外婆的心愿，”颜爵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小小的打火机，“她说，要是能找到你，就一起点上蜡烛，告诉她们，等待的人，终于等到了。”
冰璃雪把黄铜烛台放在桌上，颜爵小心翼翼地把那支白色蜡烛插进去。打火机“咔哒”一声，小小的火苗窜了起来，跳动着，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多年前那两个等待的女人。
烛火很稳，散发出淡淡的雪松香，和颜爵身上的味道一样。冰璃雪看着火苗，忽然觉得心里某个空缺的地方，被填得满满的。
“我外婆说，蜡烛燃尽的时候，要是心里想着那个人，就能在梦里见到他，”颜爵的声音很轻，像怕吹灭了烛火，“你说，她们现在见到了吗？”
冰璃雪转过头，看见颜爵的侧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浅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苗，也映着她的影子。
“会见到的，”她轻声说，嘴角忍不住上扬，“因为有人替她们，把等待延续下去了。”
颜爵笑了，眼角的纹路里盛着暖意。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还是很烫，却让她觉得很安心，像握住了一团不会熄灭的火焰。
烛火在寂静的夜里明明灭灭，雪松香弥漫在空气里。冰璃雪看着墙上交叠的影子，忽然明白，有些等待从来不是徒劳的。它会像这烛火一样，在时光里传递下去，直到遇到那个能读懂它的人。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两支烛台上，一支在桌上安静燃烧，一支在颜爵的口袋里，等待着下一个被点燃的夜晚。
而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太漫长。
作者感觉好几篇写的有些雷同，真的没有人给我建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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