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璃雪第一次见到颜爵,是在昆仑墟的雪夜里。
她裹着素白的狐裘站在望月台,指尖凝结的冰棱正顺着月光往下淌,像串断了线的水晶珠子。身后忽然传来衣料摩擦的轻响,回头时便撞进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那人披着件暗纹锦袍,袖口绣着半阙《月下笛》,嘴角噙着笑问:“昆仑墟的月亮,比别处冷三分?”
冰璃雪下意识攥紧袖中玉佩,那是师尊临走前塞给她的,说若遇危难便捏碎它。可眼前这人周身没有半分戾气,反而像从画里走出来的,连发间系着的玉簪都透着温润。
“阁下是谁?”她的声音裹着寒气,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颜爵。”他往前走了两步,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簌簌的轻响,“听闻昆仑墟的冰璃雪仙子,能以月光铸冰剑,特来见识一番。”
冰璃雪皱眉。她修的是太阴心经,向来深居简出,除了师门长辈,鲜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这人能找到望月台,定不简单。
“昆仑墟不招待外客。”她转身想走,却被他拦住。
“别急着走啊。”颜爵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琉璃盏,里面盛着琥珀色的酒,“尝尝这个?用月华酿的,配这里的雪景正好。”
冰璃雪看着那盏酒,月光在琉璃盏上流转,竟映出细碎的银光。她忽然想起师尊说过,有一种叫“逐月”的酒,需收集三千年的月华,再以心头血封存,饮之可增百年修为。只是这酒只在传说里听过,从未有人真的见过。
“这是……”
“逐月。”颜爵把琉璃盏递到她面前,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带着些微暖意,“算我赔罪,不该贸然闯入。”
冰璃雪犹豫了片刻,还是接过了琉璃盏。酒液入喉时竟没有半分辛辣,反而像一股暖流顺着喉咙往下淌,所过之处,经脉里的寒气都消散了些。她练太阴心经已有五百年,体内寒气早已根深蒂固,寻常丹药都难以化解,这酒竟有如此奇效。
“你到底是谁?”她抬眼看向颜爵,月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利落的下颌线,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夜里亮得惊人。
颜爵笑了笑,没回答,反而指着远处的山峦:“你看那座山,像不像一只卧着的凤凰?”
冰璃雪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夜色中的山峦确实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峰顶的积雪是凤冠,山腰的云雾是羽翼。她在这里住了五百年,竟从未发现。
“明日破晓时,朝阳会从凤喙的位置升起,那时整座山都会变成金色。”颜爵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可惜你总待在望月台,错过了多少好风景。”
冰璃雪愣住了。她确实很少离开望月台,师尊说太阴心经最忌心浮气躁,需潜心修行方能有所成。这些年她除了打坐修炼,便是对着月亮铸冰剑,从未留意过日出月落,更别提什么凤凰山。
“修行并非要斩断所有念想。”颜爵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连月光都舍不得看,又怎能参透太阴心经的真谛?”
冰璃雪的心猛地一颤。她想起昨夜打坐时,体内的寒气突然逆行,差点走火入魔。师尊曾说,她的太阴心经修到了瓶颈,若不能破执,恐怕终其一生都难有精进。难道……她一直都错了?
“夜深了,我该回去了。”她把琉璃盏递还给他,转身时衣袖扫过石桌,带落了一枚棋子。那是她白日里摆棋时落下的,黑白两色的玉棋子在雪地里格外显眼。
颜爵弯腰拾起那枚黑色的棋子,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明日此时,我还在这里等你。”
冰璃雪没有回头,只是脚步顿了顿,便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日雪停了,望月台上的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石桌上摆着一壶热茶,旁边还放着两碟精致的点心。颜爵坐在石凳上,正低头看着一本线装书,阳光透过云层落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边。
冰璃雪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她在昆仑墟住了五百年,望月台向来只有她一人,从未如此热闹过。
“来了?”颜爵抬头看向她,眼底带着笑意,“我猜你喜欢甜口,特意让人做了桂花糕。”
冰璃雪走到石桌旁坐下,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清甜的香气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淡淡的桂花香,竟让她想起小时候师尊带她去人间赶庙会,那时吃过的桂花糕也是这个味道。
“你似乎很了解我。”她轻声说。
“略知一二。”颜爵给她倒了杯热茶,“听说你铸的冰剑能斩断虚空,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能亲眼见见?”
冰璃雪沉默了片刻,抬手对着空中虚虚一握。月光瞬间凝聚成一柄长剑,剑身晶莹剔透,寒气逼人,剑柄处刻着一朵雪莲,正是她的佩剑“凝霜”。
颜爵看着那柄冰剑,眼中闪过一丝惊艳:“果然名不虚传。”
“献丑了。”冰璃雪收起凝霜,指尖还残留着冰剑的寒气。
“不,是我大开眼界。”颜爵放下茶杯,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笛,“我吹支曲子给你听吧,就当谢礼。”
笛声响起时,冰璃雪忽然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柔软了。那曲子很轻,像春风拂过湖面,又像细雨落在青瓦上,带着种说不出的温柔。她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仿佛能涤荡人心底的尘埃。
一曲终了,颜爵放下玉笛:“这曲子叫《月归》,是我闲来无事时谱的。”
冰璃雪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人像个谜。他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的喜好,甚至知道她修行的瓶颈,可她对他却一无所知。
“你到底是谁?”她再次问出这个问题。
颜爵看着她,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她的影子:“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陪你看日出。”
冰璃雪的心漏跳了一拍。她想起昨夜他说的凤凰山,朝阳从凤喙升起,整座山都会变成金色。那画面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心动。
“明日卯时。”她听到自己说。
颜爵笑了,像得到了糖果的孩子:“一言为定。”
接下来的日子,颜爵每天都会来望月台。有时带些新奇的玩意儿,有时讲些人间的趣闻,有时只是安静地陪着她看月亮。冰璃雪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甚至开始期待每日的相见。她发现颜爵懂得很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论是炼丹炼器,还是诗词歌赋,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他们会在月下对弈,颜爵棋艺精湛,却总在关键时刻让她一步;他们会坐在石凳上喝酒,颜爵酒量极好,却总说她的冰酿更胜一筹;他们会聊起各自的过往,冰璃雪说起昆仑墟的雪,颜爵说起人间的春。
冰璃雪发现自己的心境渐渐变了。以前打坐时总觉得心浮气躁,如今却能很快静下心来;以前铸冰剑时总觉得剑中缺了点什么,如今剑身却多了几分温润。师尊说的破执,或许就是这样吧。
这日,颜爵带来了一盆昙花。那昙花长势极好,枝叶间藏着十几个花苞,看样子今晚就能绽放。
“昙花一现,难得一见。”颜爵把花盆放在石桌上,“今晚我们守着它开花。”
冰璃雪点点头,心里竟有些期待。她见过昆仑墟的雪莲,见过瑶池的牡丹,却从未见过昙花。
入夜后,昙花果然开始绽放。花苞一点点舒展,白色的花瓣像羽毛一样轻盈,花蕊里吐出淡淡的香气,在月光下透着圣洁的光晕。冰璃雪看得入了神,连呼吸都放轻了。
“很美吧?”颜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些微暖意。
“嗯。”冰璃雪轻声应着,忽然觉得肩上一沉,转头才发现颜爵把自己的外袍披在了她身上,带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
“夜里凉。”他说。
冰璃雪的脸颊有些发烫,连忙移开视线:“谢谢。”
颜爵看着她泛红的耳根,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他忽然伸手,轻轻拂去落在她发间的一片花瓣:“阿冰,你知道吗,我找了你很久。”
冰璃雪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向他。月光下,颜爵的眼神格外认真,琥珀色的眸子里仿佛盛着整片星空。
“找我?”
“嗯。”颜爵的指尖还停留在她的发间,带着些微暖意,“三百年前,我在人间见过你一面。那时你穿着白裙,站在西湖的断桥上,手里拿着一支梅花。”
冰璃雪愣住了。三百年前,她确实去过人间。那时师尊让她下山历练,她在西湖边待了三个月,每日看断桥的雪,看苏堤的柳。只是她从未想过,那时竟有人见过她。
“我以为你不记得了。”颜爵收回手,语气里带着些微失落。
“我……”冰璃雪想说她不记得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确实不记得见过颜爵,可不知为何,听到他语气里的失落,心里竟有些难受。
“没关系。”颜爵笑了笑,像是在掩饰什么,“反正现在见到了就好。”
昙花还在静静地绽放,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冰璃雪看着颜爵的侧脸,忽然觉得月光都变得温柔了。她想起这些日子的相处,想起他带她看的凤凰日出,想起他为她谱的《月归》,想起他每次叫她“阿冰”时,语气里的亲昵。
原来不知从何时起,这个人已经住进了她心里。
“颜爵。”她轻声唤他。
“嗯?”
“三百年前的断桥,我确实在。”冰璃雪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只是那时我眼里只有雪和梅,没注意到别的。”
颜爵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落满了星光:“那以后,你的眼里可以有我吗?”
冰璃雪的心跳得飞快,脸上却故作平静:“看你表现。”
颜爵笑了起来,那笑容比月光还要耀眼:“那我可得好好表现了。”
昙花谢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颜爵送冰璃雪回住处,走到门口时,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簪头是一朵栩栩如生的冰莲,花瓣上还凝着细碎的冰晶。
“这个送你。”他把玉簪递到她面前,“我亲手雕的,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冰璃雪接过玉簪,指尖触到冰凉的玉质,心里却暖暖的。她能感觉到玉簪里蕴含的灵力,温和而纯粹,显然是用了心的。
“我很喜欢。”她轻声说。
颜爵看着她,忽然伸手轻轻抱住了她。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淡淡的墨香,让她想起冬日里的暖阳。冰璃雪僵了一下,却没有推开他,反而下意识地抬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阿冰,”颜爵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些微颤抖,“等我处理完一些事,就来娶你,好不好?”
冰璃雪的心跳得更快了,脸颊烫得像要烧起来。她埋在他怀里,轻轻“嗯”了一声。
颜爵收紧了手臂,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天边的第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了下来,落在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可冰璃雪没想到,那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颜爵。
颜爵离开后的第三日,昆仑墟来了不速之客。是魔界的人,为首的是魔尊玄夜,据说他修炼了禁术,需要极阴之体来突破境界,而冰璃雪的太阴心经,正是他要找的。
冰璃雪站在山门前,看着黑压压的魔兵,手心沁出了冷汗。她捏紧了袖中的玉佩,却迟迟没有捏碎它。她知道师尊正在闭关冲击仙尊之境,不能被打扰。
“冰璃雪仙子,束手就擒吧。”玄夜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只要你乖乖跟我回魔界,我保证不伤昆仑墟一人。”
“休想。”冰璃雪凝聚起全身灵力,月光在她身后化作一柄巨大的冰剑,“昆仑墟的土地,岂容尔等放肆!”
“敬酒不吃吃罚酒。”玄夜冷笑一声,挥手示意魔兵进攻。
冰璃雪挥动冰剑,剑气所过之处,魔兵纷纷倒地。可魔兵太多了,杀了一批又来一批,她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体内的寒气开始逆行,经脉传来阵阵剧痛,眼前也开始发黑。
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清越的龙吟。一道金光从天边飞来,瞬间冲破了魔兵的阵型。颜爵的身影出现在半空中,他穿着一身玄色战甲,手持长剑,周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与平日里温润的模样判若两人。
“玄夜,你敢动她试试!”颜爵的声音带着雷霆之怒,震得山摇地动。
玄夜看到颜爵,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是你!你不是被封印在忘川了吗?怎么可能出来!”
“拜你所赐,我提前破了封印。”颜爵的剑指向玄夜,“今日,我便替天行道,除了你这个祸害!”
两道身影在半空中激战起来,金光与魔气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冰璃雪看着颜爵的身影,忽然明白了什么。忘川封印,那是上古时期用来镇压魔神的地方,据说进去的人从未有过生还。颜爵为了她,竟不惜从忘川出来,这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颜爵!”她想上前帮忙,却被魔兵缠住。
“阿冰,照顾好自己!”颜爵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满是担忧,“等我!”
冰璃雪咬紧牙关,拼尽全力斩杀身边的魔兵。她看到颜爵的剑刺穿了玄夜的胸膛,看到玄夜在临死前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化作一团黑烟消散了。可她也看到,颜爵的身影晃了晃,嘴角溢出了鲜血。
魔兵见魔尊已死,纷纷四散而逃。冰璃雪连忙飞到颜爵身边,接住了他倒下的身体。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纸,身上的战甲裂开了好几道口子,鲜血染红了衣襟。
“颜爵,你怎么样?”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颜爵抬手,轻轻擦去她的眼泪,指尖冰凉:“别哭,我没事。”
“你骗我!”冰璃雪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冷得像冰,“你的灵力在消散!”
颜爵笑了笑,笑容里带着释然:“忘川的封印反噬,我本就活不了多久。能再见你一面,能为你做点什么,已经很好了。”
“不,你不会死的!”冰璃雪想捏碎手中的玉佩,却被颜爵拦住。
“别告诉师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不想让他担心。”
“可是……”
“阿冰,”颜爵看着她,眼神温柔得像月光,“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要多看看外面的世界,要开心一点。”
冰璃雪点点头,眼泪掉得更凶了。
“我给你雕的玉簪……你要好好戴着。”颜爵的手缓缓垂落,眼神渐渐涣散,“等下一个月圆之夜,我会化作月光……陪着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彻底没了声息。怀里的人身体渐渐变冷,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一支玉簪,落在冰璃雪的手心。
冰璃雪握着那支玉簪,站在空荡荡的山门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天边的月亮不知何时升了起来,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像一层薄薄的寒霜。
她想起颜爵说过的话,等下一个月圆之夜,他会化作月光陪着她。
那以后,冰璃雪依旧住在昆仑墟,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深居简出。她会去看凤凰山的日出,会去人间赶庙会,会坐在望月台上,听风吹过竹林的声音。她发间的玉簪,从未取下过。
每个月圆之夜,她都会站在望月台,看着月光洒在身上,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她知道,颜爵没有骗她,他真的化作了月光,一直陪着她。
又过了很多年,冰璃雪终于突破了仙尊之境。她站在望月台,看着天边的月亮缓缓落下,朝阳从凤凰山升起,整座山都变成了金色。
她想起颜爵第一次带她看日出时,他说:“你看,月亮落了,太阳就会升起。就像有些人离开了,但爱会一直都在。”
冰璃雪笑了笑,抬手抚摸着发间的玉簪。月光在玉簪上流转,映出细碎的银光,像极了颜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