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透了墨的宣纸，缓缓晕染过琉璃盏般的天空。冰璃雪站在水镜湖边，指尖轻触微凉的湖面，涟漪荡开时，将天边最后一缕金红晚霞揉成细碎的光斑。晚风卷着桂花香掠过发梢，她拢了拢月白色的纱袖，转身时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
“又在偷练凝冰术？”颜爵倚在桂花树旁，墨色长袍上落着几片金桂，指尖转着折扇，银质扇骨在暮色里泛着冷光。他身形挺拔，眉眼间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唯有看向她时，那笑意才会染上真切的暖意。
冰璃雪脸颊微热，往后退了半步：“谁偷练了，我只是在看夜景。”她自幼体质特殊，无法像其他仙者那样自如操控灵力，稍不留意就会引发冰雪异动，为此师父总不许她私下练习术法。
颜爵轻笑出声，走近时带起一阵清冽的松木香，与桂花香缠绕在一起，格外好闻。他抬手拂去她发间的一片花瓣，指尖微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阿冰，你的术法进步很快，方才湖面结冰时，冰层的纹路比上次规整多了。”
被他戳破心事，冰璃雪有些窘迫，却又忍不住心头的雀跃。整个天界，大概只有颜爵会认真夸赞她笨拙的术法。她低下头，小声问：“真的吗？我总觉得控制不好灵力，上次还不小心冻住了瑶池的锦鲤。”
“那是锦鲤自己不小心撞上来的。”颜爵语气认真，仿佛那真是事实，“再说了，被你冻住的锦鲤，鳞片都比别的亮，说不定它们还很喜欢你的冰雕呢。”
冰璃雪被他逗笑，眉眼弯起时，眼底仿佛落了细碎的星光。她知道颜爵是在安慰她，却还是忍不住相信他的话。认识颜爵三百年，他总是这样，在她失意沮丧时，用最轻松的语气驱散她的不安。
“对了，”颜爵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盒，递到她面前，“明日是你的生辰，这个给你。”
冰璃雪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的生辰？我从未告诉过别人。”师父说她的生辰特殊，不宜外传，就连同门师兄妹都不知晓。
“猜的。”颜爵挑眉一笑，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我猜天界最像雪的仙子，生辰一定在初雪那天。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冰璃雪小心翼翼地打开玉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玉簪，簪头是一朵栩栩如生的冰梅，花瓣薄如蝉翼，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却又在微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轻轻触碰簪头，一股温和的灵力顺着指尖涌入体内，让她因练习术法而紊乱的灵力瞬间平复下来。
“这是……暖玉？”她惊喜地抬头，暖玉能温养灵力，对她这种体质的仙者来说是极为珍贵的宝物。
“嗯，用极北之地的暖玉髓雕琢的，”颜爵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笑意更深，“戴着它练习术法，灵力会更稳定些，也不会再冻到自己了。”
冰璃雪心头一暖，眼眶微微发热。她知道这暖玉髓有多难得，颜爵定是费了不少心思才寻来的。她攥紧玉簪，声音有些哽咽：“颜爵，谢谢你。”
“跟我还客气什么。”颜爵抬手揉揉她的头发，动作自然又亲昵，“快戴上试试。”
冰璃雪依言将玉簪插入发髻，暖玉贴着头皮，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温和的暖意，连带着心底都暖融融的。颜爵看着她，眼神温柔得像是落满了星光：“很好看，配你正好。”
那晚的月色格外清亮，透过桂花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并肩坐在湖边，聊着天上地下的趣事，颜爵讲他游历人间时见过的烟花，讲深海里会发光的鱼，讲沙漠中绽放的昙花，冰璃雪则安静地听着，偶尔插几句话，晚风轻柔地拂过，带着岁月静好的暖意。
冰璃雪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她会慢慢学会控制灵力，颜爵会一直在她身边，看她笨拙地练习术法，听她分享琐碎的心事，就像过去三百年里的每一天一样。
可平静的日子，总是在不经意间被打破。
那年冬天，天界突然降下法旨，要在众仙中选拔一位使者，前往极北冰原镇压即将苏醒的冰妖。极北冰原苦寒之地，冰妖戾气极重，稍有不慎便会被妖气侵蚀，历代前往镇压的仙者，少有能全身而退的。
消息传来时，冰璃雪正在练习凝冰术，听到师兄们议论，指尖的灵力骤然失控，冰晶碎片四溅开来，在地上砸出细密的冰痕。
“阿冰，小心！”颜爵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及时用折扇挡在她身前，冰晶撞在扇面上，碎成了粉末。
冰璃雪惊魂未定地看着他：“颜爵，你怎么来了？”
颜爵收起折扇，眉头微蹙：“我听说了法旨的事，你是不是在担心这个？”
冰璃雪低下头，指尖微微颤抖：“极北冰原……那里的妖气对我会不会有影响？师父说我的体质容易招惹阴邪之物。”她不怕辛苦，只怕自己会成为拖累。
颜爵握住她微凉的手，掌心的温度让她稍稍安定：“别怕，我已经向天帝请命，此次由我陪同使者前往。”
冰璃雪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你疯了！极北冰原那么危险，你何必……”
“因为你会去，对吗？”颜爵打断她的话，语气坚定，“我知道你一定会去的，阿冰，这是你的心结，也是你的机缘。”
冰璃雪怔住了。她确实想去。极北冰原的冰妖与她的体质同源，师父说若能成功镇压冰妖，或许能解开她体质的封印，让她真正掌控自己的灵力。只是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个想法，颜爵却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
“可是太危险了，”她咬着唇，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听说那里的妖气能腐蚀仙骨，你何必陪我冒险。”
“不是陪你冒险，”颜爵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是我想陪你一起去。阿冰，三百年前我在昆仑墟第一次见到你，你站在雪地里，连雪花落在你身上都舍不得融化，那时我就想，这么干净的雪，可不能被妖气玷污了。”
他的语气带着惯有的轻松，眼神却异常认真，让冰璃雪心头一震，眼眶瞬间红了。三百年前的初见，她早已模糊，没想到他却记得那样清楚。
“再说了，”颜爵抬手揉揉她的头发，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轻快，“有我在，难道还护不住你吗？我可是天界第一的术法高手，区区冰妖，不在话下。”
看着他自信满满的样子，冰璃雪忍不住破涕为笑，心头的不安却并未完全散去。她知道颜爵的实力很强，可极北冰原的危险，远非寻常妖物可比。
出发前一夜，冰璃雪辗转难眠，索性起身来到水镜湖边。月光下，湖面结了一层薄冰，倒映着漫天繁星，格外静谧。她轻轻踏上冰面，灵力流转间，冰层随着她的脚步蔓延开，形成一片平整的冰镜。
“睡不着？”颜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冰璃雪回头，看到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少了平日的闲适，多了几分利落。她注意到他眼底淡淡的青影，想必是为了准备行程忙了一夜。
“你也没睡。”她轻声说。
颜爵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看着冰面下的星光：“在想明日的事？”
“嗯。”冰璃雪点头，“我总觉得有些不安，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颜爵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塞进她手中。玉佩是暖白色的，上面刻着繁复的符文，触手温润。“这是护心玉，能抵挡妖气侵蚀，你贴身戴着，万不可取下。”
冰璃雪握紧玉佩，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安心了些：“那你呢？你也需要护身符。”
“我自有办法。”颜爵轻笑，抬手摸摸她的头，“阿冰，答应我，到了极北冰原，一定要跟紧我，不许擅自行动，更不许逞强，知道吗？”
“知道了。”冰璃雪乖乖点头，心里却有些酸涩。她不想成为他的负担，却又不得不依赖他的保护。
颜爵看着她低落的样子，叹了口气，语气温柔下来：“阿冰，不必觉得愧疚。保护你，从来都不是负担。”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发髻上的冰梅簪上，轻声说，“等我们回来，我带你去人间看雪，人间的雪和天界不一样，落在屋檐上会化，落在掌心会凉，还有小孩子堆的雪人，丑丑的，却很可爱。”
冰璃雪心头一动，抬头看向他：“真的吗？”她从未去过人间，对他口中的人间充满了好奇。
“当然是真的。”颜爵眼神明亮，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时的场景，“我们可以在雪地里堆雪人，用你的冰术给雪人雕鼻子，我用术法给它戴一顶帽子，好不好？”
“好。”冰璃雪用力点头，眉眼间的愁绪被期待取代。她开始想象人间的雪是什么样子，想象和颜爵一起堆雪人的场景，心头的不安渐渐被憧憬覆盖。
那一夜，他们在湖边待到天明，聊着未来的约定，仿佛极北冰原的危险只是一场遥远的梦。
抵达极北冰原的那一刻，冰璃雪才真正体会到这里的苦寒。刺骨的寒风卷着冰粒，打在脸上生疼，天空是灰蒙蒙的，看不到日月星辰，只有无尽的冰雪延伸到天际，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妖气，让她的灵力都开始躁动不安。
“把这个戴上。”颜爵将一件厚厚的斗篷披在她身上，又拿出一个面罩遮住她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这里的妖气会影响你的灵力，尽量不要动用术法。”
冰璃雪点点头，裹紧斗篷，跟着颜爵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前行。越往冰原深处走，妖气越重，她能感觉到体内的灵力在剧烈冲撞，若不是贴身的护心玉和发间的暖玉簪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暖意镇压，她恐怕早已灵力失控。
走了三日，他们终于抵达了冰妖的巢穴——一座由万年寒冰筑成的宫殿。宫殿阴森寒冷，冰柱上凝结着黑色的妖气，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小心，里面妖气很重。”颜爵握紧折扇，眼神变得凝重，“跟在我身后，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
冰璃雪屏住呼吸，紧紧跟在他身后。宫殿内空旷寂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回荡，冰地上偶尔能看到散落的白骨，让人不寒而栗。
走到宫殿深处，他们终于见到了冰妖的本体——一团巨大的黑色妖雾，悬浮在冰座之上，周围环绕着无数细小的冰刺，散发着恐怖的威压。
“擅闯冰宫者，死！”妖雾中传来刺耳的声音，震得冰璃雪耳膜生疼。
颜爵将她护在身后，折扇展开，灵力汇聚时，扇骨上泛起金光：“区区小妖，也敢在天界使者面前放肆。”
话音未落，妖雾猛地向他们袭来，黑色的妖气瞬间笼罩了整个宫殿。颜爵折扇一挥，金光形成一道屏障，挡住了妖气的冲击。可妖雾的力量远超他们的想象，屏障只支撑了片刻便出现了裂痕。
“阿冰，快走！”颜爵大喊一声，猛地将她往外推，“这里我来应付，你去通知天界援军！”
“我不走！”冰璃雪站稳身形，固执地看着他，“要走一起走！”她能感觉到颜爵在硬撑，他的灵力正在快速消耗。
“听话！”颜爵脸色苍白，却依旧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阿冰，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等我回去，带你去人间看雪。你先出去，我很快就来追你。”
冰璃雪看着他眼中的坚持，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样疼。她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只会拖累他，可让她独自离开，她做不到。
就在这时，妖雾突然分裂成无数细小的黑雾，绕过颜爵的屏障，朝着冰璃雪袭来。颜爵脸色大变，想也没想就挡在她身前，用身体护住了她。
“颜爵！”冰璃雪惊恐地看着黑色的妖气穿透颜爵的身体，他身上的金光瞬间黯淡下去，嘴角溢出鲜血。
颜爵踉跄着后退一步，却依旧紧紧护着她，声音虚弱却坚定：“阿冰，走……”
看着他苍白的脸和嘴角的血迹，冰璃雪的心脏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她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自己连保护想保护的人都做不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从心底涌起，伴随着刺骨的寒意，她体内的灵力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
“啊——”她仰起头，发出一声长啸，周身瞬间凝结出无数冰棱，带着凌厉的寒气射向妖雾。那些冰棱仿佛有生命一般，精准地刺穿了黑雾，将它们冻结成冰雕。
妖雾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黑色的雾气在冰棱的攻击下渐渐消散。冰璃雪看着自己的双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
“阿冰……”颜爵虚弱的声音传来。
冰璃雪回过神，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颜爵，他的身体冰冷得吓人，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她将体内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渡给他，却只能感觉到他的生命力在快速流逝。
“颜爵，你撑住，援军很快就到了，你不会有事的……”她的声音颤抖着，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滴在他的脸上，瞬间冻结成冰珠。
颜爵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虚弱地笑了笑：“别哭……阿冰哭的时候……不好看……”他抬手想擦去她的眼泪，却在中途无力地垂下。
“我不哭，我不哭了，你别睡好不好？”冰璃雪紧紧抱着他，身体止不住地发抖，“我们还要去人间看雪，还要堆雪人，你答应过我的……”
“对不起……阿冰……”颜爵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神渐渐涣散，“可能……不能陪你去看雪了……”他看着她发髻上的冰梅簪，嘴角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愿你……以后的日子……都像初雪一样……干净温暖……”
他的手彻底垂落，身体的温度一点点冷却下去。
“颜爵！颜爵——！”冰璃雪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可怀里的人再也不会回应她了。
那一刻，极北冰原的风雪仿佛都静止了，天地间只剩下她绝望的哭声，和怀中渐渐冰冷的身体。
三日后，天界援军赶到时，只看到冰封的宫殿和抱着颜爵尸体不肯放手的冰璃雪。她周身的冰雪凝结成了永恒的冰雕，将她和他永远定格在那一刻。
后来，冰璃雪被带回天界，整整沉睡了百年。醒来后，她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站在水镜湖边，一站就是一天。她的术法突飞猛进，能自如操控冰雪，甚至能在盛夏凝结出漫天飞雪，可再也没有人会笑着夸赞她的进步，再也没有人会在她练习术法时，带着松木香走近她。
又是一年初雪，冰璃雪独自来到人间。人间的雪果然如颜爵所说，落在屋檐上会融化，落在掌心会冰凉。她站在漫天飞雪中，看着孩子们堆起丑丑的雪人，突然想起颜爵的话。
她抬手凝结出一块冰晶，雕成一朵冰梅，轻轻放在雪人的头顶。雪花落在她的发间，融化成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
“颜爵，”她轻声呢喃，声音被风吹散在雪地里，“人间的雪很好看，可没有你，再好看的雪也少了温度。”
她抬手抚摸发间的冰梅簪，暖玉依旧温润，却再也暖不了心底的寒冷。她终于明白，颜爵送给她的，从来都不只是一支玉簪，而是三百年的陪伴，是无声的守护，是那句未曾说出口的心意。
风雪中，她对着空无一人的雪地，轻声说道：“颜爵，我会记住你的话，活成初雪的样子，干净温暖。只是……没有你的岁月，再温暖的阳光，也融不化心底的冰。”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冰璃雪望着漫天飞雪，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她知道，往后的每一场雪，都会让她想起那个叫她“阿冰”的男子，想起他温柔的笑意，想起他最后的那句“愿你”。
愿你平安，愿你喜乐，愿你被岁月温柔以待。
可没有你的岁月，再美的祝愿，都少了意义。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