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如在拙政园的画舫上铺开素绢时,晨露正顺着荷叶滚进碧水。她垂眸调色,青金石研磨的颜料在瓷碟里泛着幽蓝,忽然听见船头传来细碎的骚动。
"沈小姐!"茶博士捧着青瓷盏疾步而来,"那边茶楼有人闹场,非要见您。"
画笔悬在半空,沈清如指尖沾着的靛青晕染开。她抬眼望去,对岸的飞檐下聚着几个人影,为首的男子手持折扇,袖口金线绣着缠枝莲纹。那人察觉到她的目光,折扇"唰"地展开,扇面赫然是她去年在荣宝斋拍卖的《寒江独钓》。
"劳烦准备两盏碧螺春。"沈清如将画笔搁在笔洗里,起身时广袖扫过案头,几片未干的花瓣被带起,落在画稿上的寒鸦翅膀间。她踏着船头摇晃的木板走向画舫舱门,月白裙裾掠过栏杆,惊起一群红鲤。
茶楼二楼雅间,沈清如刚跨进门,便听见檀香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持扇男子起身作揖,目光却凝在她发间的银步摇上——那支以银丝缠就的玉兰,每片花瓣里都嵌着碎钻,随着她的动作折射出冷光。
"沈姑娘好雅兴。"男子声音低沉,"听闻您擅以香入画,不知可否为在下..."
话未说完,楼下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沈清如探身望去,只见一名乞儿正跪在青石板上,怀里紧抱着个破陶罐,茶渍顺着他补丁摞补丁的衣襟往下淌。茶客们的斥骂声里,隐约能听见"偷茶"二字。
沈清如的鹿眼骤然睁大,瞳仁里映着乞儿颤抖的肩膀。她转身时发间步摇轻晃,碎钻的光晃过持扇男子的眼。"失陪片刻。"话音未落,人已踏着木梯疾步而下。
乞儿被拽着衣领提起来时,沈清如的素绢已经裹住他渗血的膝盖。她蹲在地上,月白裙摆铺在青石板上,发间玉兰几乎要触到乞儿脏乱的额头:"疼不疼?"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茶客们看着这位声名远扬的才女,见她从袖中掏出个鎏金小盒,取出药膏轻轻抹在伤口上。药膏的香气混着她身上的牡丹味漫开,竟让满室茶香都淡了几分。
"他偷了我的茶!"茶客不依不饶。
沈清如抬起头,鹿眼蒙着层水雾,眼尾朱砂痣却红得灼人。她指尖抚过乞儿怀中的陶罐,罐口缠着的麻绳上还沾着晨露:"这罐子里装的是荷叶露吧?"
乞儿猛地瑟缩,沈清如却将陶罐接过来,轻轻嗅了嗅:"采了未开的荷苞,用井水浸了三夜,对不对?"她转头望向茶客,眼波流转间带着三分娇嗔,"您的碧螺春虽好,可比起这罐清心露,倒显得俗了。"
茶客被她瞧得面红耳赤,嘟囔着转身。沈清如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塞进乞儿手里,又将小盒里的药膏全倒在他掌心:"伤口每日换两次药。"
起身时,她注意到乞儿盯着她发间的玉兰发呆。沈清如摘下步摇,将碎钻擦净的银花别在他破旧的衣领上:"这个换你的荷叶露,可好?"
乞儿忽然哭出声来,沈清如的裙摆已经沾着茶渍走远。她回到雅间时,持扇男子正对着她遗落的画稿出神——寒鸦翅膀上的花瓣被雨水晕染,竟似振翅欲飞。
"沈姑娘的心肠,倒比这画还动人。"男子将茶盏推过来,"方才失礼了,在下姓顾,顾承砚。"
沈清如端起茶盏,热气氤氲间,鹿眼微微眯起。她看见顾承砚袖中露出的半截玉佩,雕工竟是失传的"云纹锁"——与她书房暗格里那枚残玉如出一辙。
暮色降临时,沈清如回到画舫。她对着铜镜卸妆,指尖擦过眼尾朱砂痣时顿了顿。镜中人眼波流转,鹿眼含着水光,却在抬眸的刹那,眼尾漫开一抹冷艳的红。
"小姐,宋先生派人送来了《西清砚谱》。"丫鬟捧着木匣进来,"还有...还有个受伤的小乞丐,说要见您。"
沈清如将朱砂笔搁在砚台上,墨迹在清水中晕开。她起身时广袖扫过案头,未干的花瓣画悄然飘落,露出底下半张泛黄的信笺——那是她父亲失踪前留下的,边角处印着半枚云纹。
船舱外,乞儿攥着银玉兰站在月光里。沈清如蹲下身为他系好松开的鞋带,鹿眼映着湖面的波光:"以后每天卯时来画舫,我教你调香。"
乞儿破涕为笑,沈清如起身时发间散下一缕青丝。晚风掀起她的衣袂,龙脑香混着当归味漫过码头,引得归航的船夫纷纷回望。这一夜,拙政园的画舫上亮起一盏孤灯,窗纸上映出女子执笔的剪影,案头摆着的青瓷瓶里,新采的荷叶正在水中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