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血契

桑檎是被热流惊醒的。

身下褥子早已浸透，黏腻液体顺着大腿内侧往下淌，在脚踝处积成小小的水洼。他茫然地盯着帐顶的破洞看了三息，直到一阵尖锐的抽痛从脊椎窜上天灵盖，才猛地蜷缩成虾米。

"呃啊——！"

指节抓破了床板。腹底肌肉正以可怕的频率痉挛着，将那个赖在体内七个月的孽种往下推挤。羊水混着血丝不断涌出，打湿了半张草席。桑檎哆嗦着去摸自己腹部，原本紧绷如鼓的肚皮此刻软塌塌垂着，表面爬满暗红纹路，像张被揉皱的符纸。

又是一阵剧痛袭来。这次他清楚感觉到有东西在盆骨间卡住了，尖锐的疼痛从尾椎炸开，逼得他喉间溢出幼兽般的呜咽。汗水糊住了视线，恍惚间看见自己指尖开始渗出金红色的血珠——是《噬巳诀》的反噬，胎儿在拒绝降生。

"出、来..."他发狠地捶打腹部，却在掌风触及皮肤的瞬间惨叫出声。反噬咒纹骤然发亮，七道金光从肚脐放射状裂开，宛如一朵绽放的恶之花。剧痛中似乎听见婴孩的啼哭，又像是隔着水波的嘲笑。

桑檎滚落床榻，额头抵着冰冷地面喘息。血水在地板上蜿蜒成诡异的图案，细看竟是缩小版的囚室血符。瞿湫遐那口血咒在此刻终于显形，他忽然明白了那晚对方眼中诡谲的光——这根本不是追踪咒，而是将《噬巳诀》效果逆转的缚灵印！

"瞿...湫遐..."他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却被突然袭来的宫缩打断了尾音。这次痛得格外绵长，仿佛有人用铁钩勾住了子宫往下拽。后腰传来可怕的断裂声，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脊椎正在变形，骨盆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响。

指尖突然触到个硬物。是那晚从客栈带回的野姜花，不知何时从袖袋滚落出来。枯萎的花瓣沾了血，竟泛起珍珠般的光泽。桑檎鬼使神差地咬住花茎，甘苦交错的汁液滑入喉管，腹中躁动奇迹般缓和了些许。

借着这短暂喘息，他哆哆嗦嗦结了个法印。金光在掌心聚成匕首形状，却是对准了自己心口——既然功法要反噬，不如直接剖出这团血肉！

"啊！"匕首在离皮肤三寸处炸成金粉。胎儿似乎感知到杀意，更剧烈地翻腾起来。桑檎痛得仰起脖颈，看见房梁上垂落的蛛网在视线里扭曲变形。无数记忆碎片突然涌入灵台：瞿湫遐被铁链锁住的腕骨、自己掐着对方腰身时瞥见的泪痣、还有囚室石壁上那串被他忽略的细小刻痕——"以血为契，唯心可解"。

又一波宫缩如海啸般扑来。桑檎在剧痛中突然大笑，染血的牙齿在昏暗里森然发亮。原来如此，那伪君子早埋了解契的法门！他猛地撕开衣襟，用指甲在胸口划出十字伤口。

"我认..."鲜血涌出的刹那，腹中传来山崩般的剧痛，逼得他把认罪咽了回去。五脏六腑似乎都被挤到了喉头，他干呕着吐出大口灵血，隐约看见血泊里浮动着细小的金色光点。

那是胎儿的先天元气，正在飞速消散。

濒死的恐惧突然攥住心脏。桑檎发疯似的扒住地面想留住那些光点，却只能看着它们从指缝溜走。身体深处传来撕裂般的痛楚，有什么东西正从他本源里抽离——不止是胎儿，还有被《噬巳诀》吞噬的七情六欲。

"不...回来..."他慌乱地结着拙劣的安魂印，眼泪混着血水砸在地上。这一刻终于看清真相：哪有什么冷血邪修，不过是个不敢承认恐惧的懦夫。从囚禁瞿湫遐那刻起，真正被锁住的从来都是他自己。

"我认！"嘶吼震落了梁上灰尘。桑檎将染血的手掌按在腹部，每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挖出来的："我贪瞿湫遐的修为...我启动噬巳诀...我..."喉头突然哽住，那个最肮脏的秘密自己蹦了出来："我怕死！"

最后半句化作呜咽。咒纹应声碎裂，金光如萤火四散。桑檎瘫软在血泊里，感到有东西正从体内滑出。恍惚间听见婴儿嘹亮的啼哭，有什么温热的小东西落在了他肚子上。

剧痛奇迹般消退。桑檎颤抖着支起上半身，看见个血糊糊的小东西正趴在自己腹部。脐带还连着，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婴儿突然睁开眼——是双和瞿湫遐一模一样的琥珀色眸子。

"嗬..."他下意识去摸白骨刃，指尖却触到野姜花残余的茎秆。婴儿似乎感知到什么，突然咧开没牙的嘴笑了。这笑容太过熟悉，宛如那年春宴初见时，瞿湫遐隔着满堂宾客对他的遥遥举杯。

桑檎猛地将婴儿搂进怀里。襁褓是临时撕下的袖袍，血迹在布料上晕开成诡异的符咒。他低头嗅着婴儿胎发间的血腥味，突然崩溃地大哭起来。泪水滴在婴儿眼皮上，那小东西竟伸出粉嫩的舌头去舔。

破晓的光透过窗棂时，桑檎终于看清了室内惨状：血脚印从床榻蔓延到门边，墙上留着七道狰狞的抓痕，满地金粉是反噬咒溃散的痕迹。而自己丹田空空如也，百年修为尽数化作了怀中婴孩嘬吸手指的力气。

远处传来御剑的破空声。桑檎用最后半张遁地符裹住婴儿，却在念动咒语的瞬间迟疑了。他低头看着那张与瞿湫遐七分相似的小脸，突然扯开衣襟——原本该有契约咒印的心口位置，此刻静静躺着一粒朱砂痣。

"替我..."他将婴儿藏进灶膛，话未说完便哽住。婴儿突然抓住他染血的小指，琥珀色的眼睛里映出他狼狈的倒影。桑檎轻轻掰开那柔软的手指，转身迎向门外雪亮的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