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厚重的血族古籍,像一把钥匙,短暂地打开了肖战被冰封的记忆与感知之门。阅读时沉浸其中的专注与平静,在合上书页后并未完全消散。指尖残留着粗糙纸页的触感,脑海中回荡着古老文字的音韵,一种久违的、属于思考和智识层面的活力,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滋润着他干涸已久的精神世界。
颈侧那点“朱砂痣”的暖意,似乎也感知到了他心绪的安宁,持续散发着温煦,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侵略性的突兀,反而像一种无声的陪伴。肖战靠在冰冷的平台边,不再觉得这暖意纯粹是耻辱的烙印,而是……一种客观存在的、契约带来的生理现象?他依旧警惕,依旧憎恨其来源,但不得不承认,它带来的舒适感是真实的,尤其是在这永恒的冰冷囚笼里。
身体的疲惫感再次袭来,但不再是那种掏空灵魂的虚脱,而是精神消耗后的正常困倦。他闭上眼,意识在书页的余韵和颈间的暖意中沉浮,竟然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快地陷入了无梦的浅眠。
囚笼模拟的“清晨”光线再次亮起时,肖战是被食物的香气唤醒的。
依旧是王一博亲自送来的。托盘上放着热气腾腾的牛奶燕麦粥,烤得恰到好处的松软面包片,一小碟蜂蜜,还有一杯散发着清香的、颜色淡绿的药茶。
王一博放下托盘,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肖战。看到他虽然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种濒临崩溃的绝望戾气似乎淡去了一些,眼底深处不再是纯粹的死寂,而是带着一丝尚未完全清醒的懵懂和……昨夜阅读留下的宁静余韵?王一博的视线在他合拢放在身侧的那本古籍上停留了一瞬,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那本书的出现与他毫无关系。
“早餐。”他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言简意赅。
肖战坐起身,这一次,他几乎没有犹豫,伸手端起了那杯淡绿色的药茶。温度适宜,入口微苦,随即回甘,带着薄荷和洋甘菊的清香,瞬间唤醒了他的精神。他小口喝着,没有再看王一博,也没有说谢谢,仿佛只是在完成契约规定下的进食程序。
王一博也没期待他的回应。他注意到肖战颈侧“朱砂痣”周围的皮肤已经完全消肿,只有那点鲜红的印记本身清晰可见。他眼神微动,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和昨天装药膏一样的金属盒,放在托盘旁边。
“今天的药膏。”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印记很稳定。” 他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观察结果。
肖战的目光落在药膏盒上,又抬眼飞快地瞥了王一博一眼。他想起了昨夜指尖掠过印记时那微妙的“回应”感。一个念头突然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书……”肖战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刚睡醒的微涩,但清晰度比之前好了许多,“……还有别的吗?”
问出口的瞬间,他自己都怔了一下。他竟然主动向王一博索要东西?尽管只是一本书?
王一博似乎也有一瞬间的意外。他深潭般的眼眸终于正视了肖战,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仿佛在评估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是试探?是得寸进尺?还是……纯粹的求知欲?
短暂的沉默在囚笼内弥漫。肖战能感觉到颈间的暖意似乎……活跃了一丝?仿佛契约本身也在“聆听”。
“你想要什么书?”王一博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肖战被问住了。他想要关于血族历史的?秘术的?复仇的?似乎都不妥。他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苍白的手指上,最终,选择了一个最安全、最“无害”的答案:“……关于植物的。能辨认的。”
这要求近乎卑微,且与血族身份毫无威胁性。纯粹是为了打发这囚笼里无尽的时光,或者……延续昨夜那片刻的宁静。
王一博没有立刻回答。他再次看了一眼肖战放在身侧的那本古籍,又扫了一眼他颈间那点鲜红的印记。片刻后,他才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应允。没有多余的话,他转身离开了。
肖战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中五味杂陈。主动开口索要东西,这行为本身就像在王一博划下的“规则”边界上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步。而王一博的回应……没有嘲讽,没有拒绝,只有一句平淡的询问和一个简单的应允。这算是在履行“保障精神需求”的义务吗?
他拿起面包片,蘸了点蜂蜜,机械地吃着。甜味在口中化开,带来短暂的满足。他开始猜测王一博会送来什么样的植物书。会是冷冰冰的图鉴?还是带着批注的笔记?
时间在等待中似乎变得格外漫长。
囚笼内模拟的光线已接近“正午”。就在肖战以为王一博可能只是随口敷衍,或者那本植物书需要很久才能找到时,水晶门无声滑开了。
进来的不是王一博,也不是霍恩。
是那个总是紧张兮兮的低阶女仆。她依旧低着头,但这次,她手里捧着的不是托盘,而是一个……尺寸更大、看起来也更精致的深色硬壳笔记本?封面上似乎还压印着某种植物的叶脉纹路。
女仆脚步更轻了,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她走到肖战面前,依旧不敢抬头,小心翼翼地将那本厚厚的笔记本放在他手边,然后飞快地后退,声音细弱蚊蝇:“给……给您。” 说完,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逃离。
囚笼内再次安静下来。肖战的目光落在那个笔记本上。深色的硬壳封面质感温润,压印的叶脉纹路清晰而优雅,带着一种手作的温度感。这绝不是一本普通的印刷品图鉴。
他伸出手,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翻开了封面。
内页是厚实的、略带纹理的米白色纸张。映入眼帘的,不是冰冷的印刷体,而是……一手极其漂亮、工整、带着学者般严谨又不失灵气的钢笔字!墨色深沉,笔锋有力。
内容正是关于植物!
但这不是枯燥的学术描述。每一页都详细记录着一种植物的名称、生长习性、外观特征、药用价值(如果有)、甚至还有……用铅笔绘制的、极其精细传神的植物素描!
素描线条流畅,光影处理细腻,将植物的形态、叶脉的走向、花瓣的舒展都刻画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能从纸上生长出来。旁边还细心地标注着观察日期、地点。
这不仅仅是一本植物图鉴,更像是一位痴迷于自然的观察者多年心血的结晶!充满了对生命细节的热爱和尊重。
肖战完全被吸引住了。他忘记了进食,忘记了身处囚笼,甚至暂时忘记了王一博。他迫不及待地一页页翻看下去。从常见的药草到珍稀的林地花卉,每一种都记录得如此详尽、生动。那些精细的素描,仿佛将囚笼外的整个世界——阳光、雨露、森林的气息——都带了进来。
他看得如此入神,以至于当水晶门再次被推开时,他过了好几秒才茫然地抬起头。
这一次,是王一博。他换回了那身挺括的深色常服,似乎刚刚处理完事务回来。他的目光扫过肖战膝上摊开的笔记本和他脸上尚未褪去的专注神情,最后落在他几乎没怎么动的早餐托盘上。
王一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动作自然地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药茶,转身走到角落那个连接着水源的装置旁,将凉茶倒掉,然后重新接了一杯温度适宜的热茶,放回托盘上。
整个过程自然流畅,仿佛只是顺手处理掉一件不合时宜的东西。他甚至没有看肖战一眼。
“茶凉了。”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在寂静的囚笼里显得格外清晰。
肖战这才从植物的世界里完全回过神来。他看着被换掉的热茶,又看了看王一博平静无波的侧脸。王一博的这个举动……太细微,太自然了,自然到不像是在履行什么冰冷的“义务”,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照顾?
这个认知让肖战心头猛地一跳。他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惊疑,重新将目光投向膝上的笔记本。但这一次,他无法再像刚才那样完全沉浸其中了。王一博的存在,以及他刚才那个细微的举动,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王一博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他站在原地,目光再次落在肖战颈间那点“朱砂痣”上,观察了片刻,确认无恙。然后,他开口,语气依旧是陈述事实般的平静:“光线不足时,不要看书。契约要求保障视力健康。” 他指了指囚笼顶部恒定但刺目的白光,“如果需要,可以要求调整局部光源。”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门口。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水晶门时,肖战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和……某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
“这笔记……是你画的?”
王一博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回头,背影在刺目的白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沉默持续了几秒。
“……不是。” 低沉的声音传来,听不出情绪,“是家族里一位……长辈的旧物。” 他没有说这位长辈是谁,是生是死。
然后,他没有再给肖战追问的机会,径直推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外。
门关上后,囚笼内一片寂静。只有肖战的心跳声在耳边鼓噪。
他看着膝上那本精美的植物笔记,指尖抚摸着那流畅的钢笔字和细腻的素描。不是王一博画的……是王家的一位长辈?那位长辈,是否也曾像这笔记里描绘的那样,热爱着森林里的花草,敬畏着自然的生命?王一博……他又是如何看待这位长辈的?他送这本笔记来,仅仅是因为它符合“植物”的要求,还是……有别的意味?
颈间的“朱砂痣”传来稳定温煦的暖意,似乎也在无声地回应着他纷乱的思绪。
肖战端起那杯被王一博换过的、温热的药茶,喝了一口。清苦回甘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暖意。他低头,重新看向笔记本上那株被描绘得栩栩如生的、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物,旁边标注着它的名字——“勿忘我”。
他看了很久。然后,拿起托盘上那支王一博上次留下的、用来涂抹药膏的细头棉签,蘸了点清水,在笔记本空白的边缘,极其小心地、模仿着笔记里素描的风格,笨拙地勾勒起那朵小花的轮廓……
囚笼依旧冰冷,契约的枷锁仍在,血仇的阴影未散。但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一本来自仇人长辈的旧笔记,一杯被换掉的热茶,一句关于光线的提醒,还有颈间那点固执的暖意……这些细微的、混杂着规则、义务、意外馈赠甚至可能是无意识流露的“照顾”,像无数条微弱的暖流,正无声地汇聚,在肖战冰封的心湖底部,悄然融化着最坚硬的冻层。温馨或许还未降临,但这冰冷的共生牢笼里,一种基于契约却远超契约定义的、复杂而微妙的共生日常,正在两人之间缓慢地、不可逆转地展开。而那句“不是”的回答,和那本名为“勿忘我”的植物,似乎又为这日常增添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与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