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的线条

囚笼内模拟的“正午”光线恒定而刺目，将水晶壁照得一片惨白。肖战盘膝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膝头摊开着那本精美的植物笔记。他全神贯注，手中的细头棉签蘸着清水，在笔记本空白的边缘小心翼翼地移动，试图捕捉那朵“勿忘我”淡紫色小花的灵动姿态。

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动作依旧笨拙生涩。线条歪歪扭扭，花瓣的轮廓模糊不清，远不及笔记原主人那传神的笔触。但他沉浸其中，眉宇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每一次落笔，都像是在对抗这囚笼的冰冷与禁锢，试图用这微弱的模仿，抓住一丝纸页上流淌的自由气息和对生命美好的感知。

颈侧那点“朱砂痣”传来稳定温煦的暖意，仿佛也在无声地支持着他这微不足道的“创作”。

时间在笔尖与纸页的细微摩擦声中悄然流逝。他太过投入，以至于忽略了囚笼内光线的细微变化，也忽略了……水晶门外那无声的注视。

王一博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单向视窗前。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匆匆一瞥，而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高大挺拔的身影在仪器光线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他的目光穿透水晶壁，落在囚笼内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他看到肖战低垂的头颅，看到他紧抿的唇线透出的认真，看到他苍白手指捏着棉签，在空白的纸页上笨拙地、却又无比执着地描摹着。他膝头摊开的笔记，正好翻在记录“勿忘我”的那一页。王一博的目光在肖战笔下的稚拙线条和笔记上那株栩栩如生的淡紫色小花之间来回扫视。

深潭般的眼眸里，那片惯常的平静冰层之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东西在翻涌。不是嘲讽，不是不耐，而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触动。他看到了肖战试图抓住那朵花时眼底的微光，看到了那份源自古老血族血脉、却在囚禁中依旧挣扎着寻求美与表达的渴望。这份渴望，与他记忆中那位安静坐在王家古老书房窗边、沉浸于描绘花草的长辈的身影……竟在某个瞬间，诡异地重叠了。

王一博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记得那位长辈。那是一位温和而博学的叔父，在家族中是个异类，不热衷血猎的荣耀，只痴迷于记录大陆各地的草木生灵。这本笔记，承载了叔父大半生的心血和宁静。他曾是幼年的王一博在严苛训练之外，唯一能感受到一丝温情的存在。后来……在一次针对强大血族领主的清剿行动中，那位叔父为了掩护同伴，永远留在了那片被诅咒的森林里。这本笔记，也成了王一博心中一道隐秘的伤疤，一个关于失去和“不合时宜”的温情的记忆。

他将这本笔记送来，本意或许只是最冰冷的“履行义务”——一本关于植物的书。他从未想过，它会在肖战——这个他亲手打入囚笼、烙印契约的血族皇子——手中，以这种方式被打开，被凝视，甚至被……笨拙地模仿。

肖战笔下的线条越画越多，虽然依旧稚嫩，但那朵小花的形态已隐约可见雏形。他画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自己对囚笼外所有鲜活事物的向往都倾注在这清水勾勒的线条里。

王一博的视线，最终长久地停留在肖战颈侧那点鲜红的“朱砂痣”上。契约的暖意似乎也随着肖战此刻心无旁骛的专注，变得更加温煦而平稳。王一博能清晰地感知到那暖意，如同感知到肖战此刻相对平静的心绪。这份平静，并非麻木，而是源于一种专注的投入，这让他胸口那因长久仇恨和责任而紧绷的弦，似乎也……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

他静静地看着，看了很久。直到肖战因为长时间低头而轻轻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他才仿佛从某种遥远而复杂的思绪中被拉回现实。

王一博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身影，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观察室。他的脚步似乎比来时……沉重了一分。

时间流逝，囚笼内的光线开始模拟黄昏的柔和。

肖战终于停下了笔。他看着自己画出的那朵歪歪扭扭的“勿忘我”，线条模糊，清水早已干涸，只留下淡淡的、几乎看不清的水痕。它如此简陋，如此可笑，与旁边笔记上那株精妙的花草相比，简直云泥之别。

一丝挫败感涌上心头。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血族的皇子，沦落到在囚笼里用清水画花？多么讽刺。

他有些烦躁地想合上笔记本，却在动作时，目光扫过自己画的那片水痕。在模拟黄昏的暖色光线下，那干涸的水痕边缘，似乎反射出一点点极其微弱的……七彩的虹光？那是水分子留下的、最后的、倔强的痕迹。

肖战愣住了。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那片水痕。指尖感受到纸张细微的凹凸，那是他笨拙的线条留下的印记。而那点几乎看不见的虹光，在暖色光线下，像一个小小的奇迹，短暂地停留在他指尖。

就在这时，水晶门无声滑开。

肖战下意识地迅速合上笔记本，将它推到一边，仿佛想掩盖自己刚才那“幼稚”的行为。进来的依旧是送晚餐的女仆。她低着头，放下托盘——一碗香气扑鼻的蔬菜浓汤，一份烤得金黄的鱼肉，还有一小份清甜的布丁——便匆匆离开。

肖战看着晚餐，暂时将笔记本和那点虹光抛在脑后。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浓汤。温热的液体带着蔬菜的清甜滑入喉咙，驱散了指尖残留的凉意和心中的烦躁。

他吃得很安静。吃完后，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本合拢的深色笔记本。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重新拿了过来，翻到自己画了“勿忘我”的那一页。

在模拟的“月光”下，那片水痕几乎完全看不见了，虹光也消失了，只留下纸张上因为清水浸润而微微发皱的痕迹，勾勒出他笨拙的线条轮廓。它像一个沉默的、失败的印记。

肖战看着那片皱痕，心中那点挫败感却奇异地淡去了。他想起王一博送笔记时那句“不是”，想起那位不知名的、热爱花草的王家长辈，想起颈间那点固执的暖意，也想起……自己指尖划过水痕时感受到的那一丝微弱的虹光。

他拿起那支棉签，再次蘸了点清水。这一次，他没有试图去画“勿忘我”。他低下头，极其小心地、在那片记录着“勿忘我”的笔记页下方、靠近书页装订线的空白处，用清水写下了两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辨认的血族古文字符。

那不是名字，也不是诅咒。那是血族古老语言中，代表“存在”和“记忆”的两个基础词根。

清水在纸页上留下浅浅的湿痕，很快也会干涸消失。就像他画的那朵花一样，不留痕迹。

但肖战知道，他写下了。他在这本来自仇人长辈的笔记上，在这片囚笼的绝对掌控空间里，留下了属于他自己的、转瞬即逝的“印记”。无关复仇，无关屈辱，仅仅是为了证明——他存在过，他感受过，他记住了这朵花，记住了这一刻的宁静与挣扎，也记住了颈间那点契约带来的、矛盾而真实的暖意。

他轻轻合上笔记本，将它珍重地放在身边。然后靠回冰冷的平台，闭上了眼睛。

模拟的“月光”洒在他苍白的脸上，颈间的“朱砂痣”散发着温煦的微光。囚笼依旧冰冷，前路依旧荆棘密布，血仇的阴影依旧沉重。但在这寂静的“夜晚”，肖战的心中，那朵由笨拙线条和水痕勾勒的“勿忘我”，那点转瞬即逝的虹光，那两个无声写下的血族古文字符，连同颈间那点固执的暖意，像几颗微小的星辰，在他冰封的心湖上空，悄然点亮了一片……只属于他自己的、带着淡淡怅惘与倔强的微光。而王一博那无声的、长久的注视，和他离开时那略显沉重的脚步，也如同投入湖面的涟漪，在这微光中留下了模糊而深刻的倒影。温馨尚远，但这“共生”的囚笼里，属于两个灵魂各自无声的铭记与触动，正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加深着彼此纠缠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