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十七分,顾氏集团顶层会议室的实木门在林清菡身后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站在原地缓了缓,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回响还没完全散去,就被满屋不怀好意的目光钉在了当场。
长条会议桌像一条深不见底的河,将空间分割成两半。二十六位股东分坐两侧,年长的靠着椅背抿茶,年轻的指尖在平板电脑上飞快滑动。阳光从四十层楼高的落地窗斜切进来,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区域,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林清菡走到会议桌主位旁停下。那是顾时衍惯坐的位置,宽大的真皮座椅此刻空着,扶手边缘还留着他惯用的咖啡杯压出的浅痕。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按在衬衫内袋上,冰凉的金属棱角抵住肋骨——那枚刻着"菡"字的蝴蝶袖扣,是她从ICU门口带出来的唯一念想。
"林秘书来得正好。"坐在左手首位的张股东推了推玳瑁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顾总那边...医院有最新消息吗?"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原本低声交谈的股东们瞬间安静下来。林清菡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探究,有怀疑,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评估。她挺直脊梁,将手中的文件夹放在桌上,金属夹扣碰撞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顾总正在接受关键治疗,"她刻意放缓语速,让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平稳,"这三天所有重要文件都通过加密通道传给他确认过,重大决策我留有视频记录。"
"视频记录?"右侧年轻的赵股东嗤笑一声,把刚点燃的雪茄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林秘书倒真是滴水不漏。可我们总不能指望一个躺在ICU里的人来主持大局吧?昨天北美那边的并购案已经出了纰漏,今天上午三家合作银行同时要求提前还贷——"
"这些问题我已经处理好了。"林清菡打断他的话,指尖在文件夹边缘掐出浅浅的月牙印,"北美分公司的CEO暂时停职,由我连夜飞过去处理?至于银行那边,我已经跟行长们沟通过,他们同意宽限......"
"够了!"一声厉喝从对面传来。副总王伟"啪"地合上笔记本电脑,站起身整理着价值不菲的手工西装袖口。他四十出头,保养得宜的脸上总是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此刻那笑容却像面具般僵硬。
"林秘书,"王伟绕过会议桌中央的插花,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刺耳,"我们今天请你来,不是听你汇报工作的。"他将一叠文件狠狠甩在林清菡面前,纸张滑散开,露出最上面那张的标题——"顾氏集团临时人事任免决议"。
林清菡的目光快速扫过文件内容,心跳骤然加速。决议书上写着因顾时衍"突发重疾无法履行职务",提议由副总王伟暂代总裁职权,下方已经签了六位股东的名字。她的手指拂过签名处,油墨还带着微微的湿润感。
"这是什么意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连忙咬住下唇。
王伟俯身靠近,檀香香水味混杂着烟草气息扑面而来,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林清菡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背撞上冰凉的真皮座椅。
"意思就是,"王伟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文件末尾的空白处,"这里需要你的签名。作为顾总授权的首席秘书,你的签字具有法律效力。"
阳光恰好移动到王伟脸上,在他镜片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林清菡眯起眼睛,忽然注意到他右手无名指上戴着的婚戒内侧有一圈新鲜的划痕——和昨天在集装箱外袭击他们的蒙面人手上的戒指痕迹一模一样。
"我不能签。"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撞上王伟震惊的眼神,"顾总的授权书里明确规定,只有在他本人连续七日无法履职的情况下才能启动临时方案。现在才过去三天。"
"授权书?"王伟嗤笑一声直起身,故意提高音量让所有人都能听见,"林秘书是说这份授权书吗?"他从西装内袋掏出另一份文件拍在桌上,红色火漆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顾总早就预料到自己身体状况不佳,特意签署了这份特别授权。"
林清菡的呼吸一滞。文件抬头的"特别授权书"五个烫金大字刺得她眼睛生疼,末尾处"顾时衍"三个字签得龙飞凤舞,和她记忆中的笔迹几乎一模一样。但仔细看去,"衍"字最后一笔的收锋角度有些微妙的不同——那是三年前他做肌腱修复手术后留下的永久性改变,真正的顾时衍绝不会这样签字。
"这份授权书是伪造的。"她斩钉截铁地说,伸手去拿文件,却被王伟抢先一步按住。
他的掌心滚烫,几乎要烙穿纸张烫到她的指尖。林清菡猛地缩回手,听见王伟在她耳边冷笑:"伪造?林秘书,你别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一个破产家族的大小姐,靠着顾总的旧情才在顾氏有立足之地......"他突然凑近,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廓,"还是说,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当年林氏是怎么偷税漏税,又是谁帮你们填平了那笔天文数字的窟窿?"
林清菡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那件事她以为只有父亲、顾时衍和当初经手的财务总监知道。财务总监三年前已经移民加拿大,难道是父亲在病床上不小心说漏了嘴?
她盯着王伟志在必得的脸,突然注意到他领带上别着的祖母绿领带夹——那款式和五年前毕业典礼上,顾时衍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一模一样。当时父亲还开玩笑说太贵重,随手转送给了前来道贺的王伟。
"我需要看授权视频。"林清菡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她挺直腰板,目光扫过全场股东,"顾总做事一向严谨,这么重要的授权肯定会留下视频记录。按照公司章程第三十六条,电子授权文件必须配合原始视频才能生效。"
会议室里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几位原本犹豫的元老股东明显动摇了,交头接耳地讨论着章程细节。王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手指在文件上掐出深深的皱痕。
林清菡趁乱走到窗边,假装眺望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摩天大楼削减了午后阳光的温度,玻璃上映出她苍白而倔强的脸。右手在身后悄悄滑进口袋,指尖触到手机冰凉的屏幕——她刚刚趁王伟俯身时,已经把伪造授权书的照片发给了顾时衍的特助林舟。
"视频?"王伟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烦,"顾总当时情况紧急,哪有时间录制什么视频!林秘书,你分明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王副总说笑了。"林清菡转过身,脸上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我只是按规矩办事。毕竟这关系到整个顾氏集团的未来,谨慎一点总是好的。"她走到会议桌前拿起那杯早已凉透的柠檬水,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滑进她手腕,带来一丝冰凉的清醒,"再说,顾总最喜欢说'凡事留痕',我相信林特助很快就能把视频发给我们——"
"不必麻烦林特助了。"
熟悉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林清菡手一抖,玻璃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裂的玻璃碴混着柠檬水在地面蔓延开来,像一张透明的网。
所有人都猛地回头。会议室的门不知何时被推开,顾时衍就站在光影交界处。他瘦了很多,宽大的黑色风衣空荡荡地挂在肩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阳光穿过他身后的玻璃窗,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却照不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我倒想看看,"他扶着门框缓缓走进来,每走一步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弦,"谁要动我的位置。"
股东们齐刷刷地站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此起彼伏。王伟像被钉在了原地,脸色由红转白再变青,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顾时衍径直走向主位,步伐虽然缓慢却异常坚定。经过林清菡身边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她紧张得屏住呼吸,能清晰闻到他身上消毒水味下隐藏的淡淡雪松气息——那是他惯用的须后水味道。
他的目光掠过她微湿的衬衫领口,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下一秒,他的手突然探进她的衬衫内袋。林清菡浑身一僵,感觉他微凉的指尖划过她温热的肌肤,准确地取出了那枚蝴蝶袖扣。
动作快得像一阵风,却又暧昧得让她面红耳赤。周围抽气声此起彼伏,她清楚地看见几位女股东惊讶地捂住了嘴。
顾时衍却仿佛没注意到这些目光,只是慢条斯理地将袖扣别在自己素色衬衫的袖口上。银白金属在阳光下反射出细碎的光芒,恰好照亮那0.5厘米见方的"菡"字。
"我的秘书,"他抬眼看向面如死灰的王伟,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
王伟踉跄着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椅子:"不...不可能...医生说你至少还要昏迷一周..."
顾时衍没理会他的疯言疯语,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宽大的座椅几乎将他单薄的身体吞没,却一点也没削减他身上的气场。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像扫描仪般扫过全场:"谁刚才说要罢免我的职务?"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连掉根针都能听见。几位签过字的股东下意识地缩回了手,不敢与他对视。
顾时衍的目光最终落在王伟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王副总手里那份'授权书',能借我看看吗?"
王伟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那份伪造的授权书从颤抖的手中飘落。顾时衍弯腰拾起,只扫了一眼就嗤笑出声:"就这点模仿能力,也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他将文件揉成一团,精准地投进三米外的垃圾桶,"安保,把这位'代理总裁'请出去。顺便通知法务部,准备起诉伪造公司文件罪。"
两名穿着黑色西装的安保人员应声而入,架起瘫软如泥的王伟就往外拖。经过门口时,王伟突然挣扎着回头,眼睛血红地盯着林清菡:"是你!都是你这个贱人!"
污言秽语戛然而止于厚重的木门之后。会议室里只剩下股东们粗重的呼吸声和顾时衍指尖敲击桌面的脆响。
林清菡站在原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刚才顾时衍探进她衬衫口袋的触感还残留在肌肤上,像一道滚烫的烙印。她看着他苍白却依旧挺直的背影,突然想起ICU门口那个虚弱却倔强的拥抱。
"诸位还有事吗?"顾时衍转动着指间的钢笔,目光冷冷扫过噤若寒蝉的股东们,"没事的话,我需要和我的秘书单独谈谈。"
股东们如蒙大赦,争先恐后地涌出会议室。不到三分钟,原本坐满人的空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阳光慢慢爬上顾时衍苍白的脸。他看起来疲惫极了,连挺直腰背的姿势都显得有些吃力。林清菡犹豫着上前一步:"你怎么回来了?医生说你需要——"
话没说完,顾时衍突然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那不是普通的咳嗽,而是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
林清菡吓得心脏骤停,连忙冲过去扶住他摇晃的身体。就在这时,一抹刺目的鲜红从他指缝渗出,滴落在她米白色的职业套裙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顾时衍!"她惊呼着想要按急救铃,却被他死死抓住手腕。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指节捏得她骨头生疼。
"别...叫医生..."他艰难地开口,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听我说..."
"你都吐血了!"林清菡急得眼圈通红,想要挣脱却只是徒劳,"放开我,我去叫医生——"
"听着!"顾时衍猛地抓住她的肩膀让她面对自己,血丝从他嘴角不断涌出,在下巴上凝结成鲜红的水珠,"别信任何人...特别是..."
他的目光突然越过她的肩膀,望向会议室某个角落。林清菡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到紧闭的实木柜和柜门上自己惊慌失措的倒影。
"特别是谁?"她焦急地追问,扶住他不断下滑的身体,"顾时衍,你看着我,特别是谁?"
顾时衍的嘴唇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声音。他的瞳孔开始涣散,最后一丝力气从紧握她肩膀的手指间流逝。林清菡眼睁睁看着他的头无力地垂落,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窝。
走廊里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林清菡抬起头,看见林特助带着一群医生护士冲了进来。有人拿来氧气袋,有人匆忙准备担架,白大褂在她眼前晃动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病人出现急性肺水肿!准备气管插管!"
"血压下降!建立静脉通路!"
专业术语像冰雹般砸下来,林清菡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她的右手还保持着扶着顾时衍的姿势,掌心一片黏腻的温热——那是他咳在她手上的血。
医护人员小心地将顾时衍抬上担架。经过她身边时,他那只没有输液的手突然垂落,指尖擦过她的手背。就像五年来无数次那样,若有似无的触碰,却激起她心底最深处的涟漪。
担架消失在走廊尽头,警笛声由远及近。林清菡站在狼藉的会议室中央,右手还残留着他血液的温度。她低头看向顾时衍刚才注视的那个角落,实木柜的门缝里似乎有微弱的红光闪烁了一下,随即消失不见。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林清菡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一行字:"三点,西郊码头。别迟到。"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林清菡缓缓握紧沾血的右手,掌心那枚蝴蝶袖扣的棱角硌得她生疼——刚才混乱中,她不知何时又把它从顾时衍袖口取了回来。
她抬起头望向紧闭的会议室门,仿佛还能看见顾时衍苍白却坚定的身影。
"别信任何人..."
那他呢?她能相信他吗?
这个疑问像藤蔓般缠绕住心脏,密密麻麻地疼。林清菡深吸一口气,将手机塞进口袋,转身走向电梯间。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坚定有力,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不管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不管顾时衍的警告究竟指向谁,她都必须去赴这个约。
为了真相,也为了那个即使身陷囹圄,也不忘将她名字刻在心上的男人。
电梯门缓缓合上,映出她裙角那朵刺目的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