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历上那个猩红的“18”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萧离的眼底。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瞳孔里最后一丝属于学生萧离的茫然水汽,已被彻底蒸干,只剩下淬火后刀锋般的冰冷。三十天。这个数字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悬在头顶、滴答作响的绞索计时器。
他“啪”地一声合上那本画着蚀骨藤狰狞纹路的笔记本,动作干脆得像斩断退路。封面上溅开的碳粉污迹,如同凝固的、来自地狱的警示。
没有时间去消化重生的荒诞,没有余裕去品味那劫后余生的虚脱。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倒计时的硝烟味。前世在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的记忆,那些用无数次濒死体验换来的血泪教训,此刻就是唯一的武器,是他在这即将倾覆的末日之舟上,能抓住的唯一浮木。
赤脚踩上冰凉的地板,那寒意顺着脚心直窜天灵盖,让他混乱的思绪瞬间冻结、澄澈。几步冲到窗边,他几乎是带着一种破坏欲,“刷拉”一声,粗暴地扯开了那扇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旧窗帘。刺眼的白亮晨光如同瀑布般倾泻而入,将他整个人裹挟其中,暴露无遗。
楼下,是2023年五月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骑单车的少年追逐着掠过树梢的鸽群,清脆的笑声像碎玻璃;西装革履的男人夹着公文包,步履匆匆,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带着一种可笑的规律性;街角的早点摊,油锅里“滋滋”作响,升腾起带着葱花和油脂香气的白雾,裹着芝麻的烧饼在铁板上烙出焦黄……一切都鲜活、具体,充满了烟火人间的安稳气息。
这虚假的平静,像一层精心涂抹的糖霜,覆盖在即将引爆的毁灭炸弹上。萧离的手指深深抠进窗框粗糙的木料里,指甲缝里瞬间填满了细小的木屑。他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尚未被血腥、硝烟和怪物腥臭污染的空气——那里面混杂着青草的清新、油条的焦香,甚至还有楼下花坛里月季若有似无的甜腻。但这熟悉的味道涌入胸腔,带来的不是慰藉,反而是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憋闷。
这安宁,是死亡前的回光返照。
他猛地转身,视线如同冰冷的探照灯,一寸寸扫过这间承载了他整个大学生涯的狭小出租屋。目光所及,温情褪尽。书架不再是知识的殿堂,那些厚重的专业书籍,在门降临后,连充当引火物的价值都欠奉,只会是逃命时绊脚的累赘。角落那台陪伴他无数个夜晚的老旧电脑主机,嗡嗡的风扇声像是在做最后的哀鸣——一个月后,它将彻底沦为一块毫无意义的金属疙瘩。墙上张贴的球星海报上,笑容张扬的偶像定格在飞跃的瞬间,在生存面前,这光芒脆弱得可笑。衣柜里挂着的几件还算体面的衬衫、牛仔裤?它们挡不住最低级腐尸犬的爪牙,也抵不住荒野夜晚刺骨的寒风。
价值。一切都需要用即将到来的炼狱熔炉重新熔铸、称量。
萧离的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他拉开书桌抽屉,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掠夺的急切。手指在散乱的纸张、文具中快速翻找。学生证、身份证、几张薄薄的银行卡——这些在三十天后就会变成一堆废塑料的卡片,此刻却承载着他撬动命运的第一块砝码。他粗暴地将它们塞进一个半旧的帆布背包里,那背包的肩带已经磨出了毛边。
接着是电子设备。那台屏幕边缘泛着暗黄光晕的笔记本电脑,一部磕碰过多次、金属边框已经露出底色的智能手机,甚至抽屉最深处那个早已被遗忘、沾满灰尘的MP3……这些和平年代的神经末梢,在未来一个月内,它们的价值将如同雪崩般坠落,最终归零。但现在,它们还是可以流通的硬通货!是换取救命物资的敲门砖!
他抓起手机,指尖残留的幻痛和内心的灼烧感让动作微微发颤。屏幕亮起,刺目的时间数字——6:29,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眼球。他凭着本能解锁,指尖在通讯录的虚拟按键上急速滑动。那些曾经熟悉的名字和头像,此刻在他眼中只剩下两个冰冷的分类:可利用的燃料,或需要彻底隔离的隐患。
目光最终钉在一个标注为“老杨(旧货)”的号码上。记忆中,这个在学校后门推着小三轮、常年收旧书旧电器的本地小贩,出价不算黑,前世门降临初期,他似乎凭着囤积物资苟活了一阵,后来……便淹没在时代的尘埃里。
萧离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铁锈味,按下了拨号键。听筒里传来的等待音单调而漫长,每一声“嘟——”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又拧紧了一圈发条。
“嘟……嘟……”
“喂?哪位?” 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沙哑中透着疲惫的男声响起,背景是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和模糊的讨价还价声。
“杨老板?” 萧离强迫声线平稳,甚至刻意揉进一丝属于学生的、走投无路的急迫,“是我,小萧,理工大后门,以前卖过几本旧教材给您的那个学生,您还记得吗?我现在……手头有点急事,急需用钱!有台笔记本、手机、还有个MP3,成色都还行,您看能不能现在过来看看?或者告诉我您在哪儿,我给您送过去?价钱好商量!” 他把“急用钱”和“价钱好商量”咬得格外清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记忆库里搜寻。“哦……小萧?” 声音里带上了点不确定,“有点印象。什么东西?这么急?”
“一台笔记本,基础办公没问题;一部手机,功能都正常;一个MP3,能听歌;还有些杂书。” 萧离语速加快,像倒豆子,“杨老板,我真等米下锅了,您给个实诚价,合适我立刻出!”
或许是“急用钱”和“立刻出”打动了对方,老杨的声音清晰了些,背景的嘈杂也似乎被刻意压低了:“啧,行吧。东西你先拍几张清楚的照片发过来瞅瞅。我人就在旧货市场东头,老地方,你要急就自己送过来,当面验货给钱,不扯皮。”
“好!谢谢杨老板!我马上收拾好就过去!” 萧离立刻应道,语气里那份恰到好处的感激几乎要溢出来。
挂断电话,他没有丝毫停顿。拿起手机,对着背包里的“货物”——那台略显笨重的笔记本、伤痕累累的手机、积灰的MP3,还有几本特意挑出来的基础物理化学教材——从不同角度“咔嚓咔嚓”拍下清晰的照片,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迅速发送出去。然后,他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将目标物品一件件塞进帆布背包:笔记本沉甸甸的,手机冰凉,MP3轻若无物……书架上的大部头被无情地扫落,堆积在墙角,如同等待焚烧的废纸。它们不配占据他宝贵的负重空间。
背上重新变得鼓胀的背包,他拉开门,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昏暗的走廊带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他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狭窄陡峭的老旧楼梯,木质踏板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初夏的晨风带着暖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冰冷。街上的喧嚣声浪——汽车的鸣笛、小贩的叫卖、行人的谈笑——如同隔着厚重的水幕传来,模糊而失真。阳光有些刺眼,让他眯起了眼睛。他大步流星地走着,步履快得带风,几乎是在奔跑。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鲜活面孔,每一辆驶过的、闪着金属光泽的汽车,甚至路边面包店飘出的、诱人的黄油和焦糖香气,都像一把把钝刀子,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反复切割。它们在无声地宣告:这个世界还在按部就班地运转着,沉睡在虚假的摇篮里,而毁灭的倒计时,正在他灵魂深处,以震耳欲聋的音量冰冷地倒数。
三十天。第一步,用这和平年代最后的残骸,换取通往地狱的入场券。他攥紧了裤兜里那几张薄薄的卡片,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帆布背包勒在肩上的重量,沉甸甸地压着,那是他孤注一掷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