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夕,惠华县委大院像一座被巨大黑暗压制的冰冷堡垒,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过光秃树枝带起的呜咽和几盏昏黄路灯的嘶嘶电流声。指导组办公室的窗帘紧闭着,顶灯全开,将整个狭长空间笼罩在一片刺目而压抑的光亮中。会议桌上铺满了各种报表影印件、手写汇报稿、照片和结构图纸,层层叠叠几乎无处可放,如同一个无形的战场沙盘。
柳佳辰端坐桌首,脊背挺直如松,面前放着一份刚刚由山鹰亲自送到、从省厅绕过常规渠道直接传回的紧急绝密毒理分析预报告。纸页被他的指尖压着,异常清晰的结论字句如同冰冷的针扎入瞳孔:
“检材成分确认为‘氟乙酰胺’高浓度溶液快速风干结晶残留残留附着物(预估原始溶剂为无水乙醇类),其表面结构水痕疑含微量缓释生物激活因子(待完全解析)。”
“氟乙酰胺”,国家严格管控的烈性有机磷杀鼠剂!致死量仅约5-10毫克!属于极其罕见、毒性猛烈且作案后难以快速溯源的剧毒物!而“缓释生物激活因子”更是闻所未闻的技术思路!毒理报告特别注明,此技术可实现对特定生理指标(如心脏骤停)的极端精准延时触发!柳佳辰的目光在这两行字上停留了足足十秒,眼神深处凝聚的寒意几乎将空气冻结。对手的手段之狠辣、之专业、之泯灭人性,远超预期!这是只有高度专业且有特殊渠道支持的组织才能提供的杀人手段!
电话无声地在他手边响起,是那部保密线路的加密卫星电话。柳佳辰拿起话筒,放在耳边。
对面是山鹰刚刚脱离现场后沙哑却异常清晰的汇报声,将在看守所发生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还原。“……吴玉强因强烈应激反应受轻伤,已被秘密转移至绝对安全地点,精神几近崩溃但求生意识极强,初步询问已吐出‘JMJ’代指‘九’字暗码!王勇已被控制,但惊惧过度精神濒临崩溃,只反复低语‘是钟……是死命令……全家都完了……’。药片实物送检后结果与省厅预报告吻合,确认为剧毒!”
“知道了。”柳佳辰的声音沉稳得如同铁石,“守住安全屋。没有我的指令,任何人不得接触吴玉强,包括他亲娘老子。”他挂断电话,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射向坐在会议桌另一头、刚刚被连夜紧急通知赶来的县纪委书记钟九。
钟九依旧像一尊泥塑的弥勒佛,在宽大的办公椅里坐得安稳如山。他手里慢悠悠地转着一支看起来普通的黑色金属吸水钢笔,脸上依旧是那种滑腻而难以捉摸的笑意。但此刻这笑意之下,那对半眯着的眼睛里,冰冷的光像淬过毒的针尖,在长而稀疏的眉毛掩盖下深深隐藏。吴玉强未死!毒杀失败!王勇被擒!这两记沉重的闷棍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微胖的手指在笔杆上细微地摩挲着。
柳佳辰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直接罩向钟九。没有铺垫,没有任何迂回。
“钟书记,”柳佳辰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寒风吹过冰面,“看守所里这出深夜大戏,你作为政法委‘特别关照’指令的签署者,是不是……应该给市委指导组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他没有提王勇,没有提药片,没有提吴玉强!他直接点明了“特别关照指令”!将这根无形的线死死扣在了钟九身上!
房间里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连夜被叫来待命的陈伟杰、陈储丞等人,甚至包括坐在角落的吴振炜——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林月婷的目光锐利如针,吴欣琳紧抿嘴唇,眼神如铁。
钟九转笔的动作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随即更加流畅自然。他脸上的笑容似乎扩大了半分,显得更加“和煦”,眼中那抹隐藏的冰刺反而收敛了回去。
“柳组长言重了。”钟九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如同老油子调解邻里纠纷般的油滑腔调,“王勇这个人,平时口碑尚可,这次干出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只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作为分管领导,负有不可推卸的失察之责!”他痛快地“检讨”起来,语气沉重真诚得如同在追悼会上的发言,“但关于‘特别关照’,这纯粹是基于吴玉强身份敏感、社会关系复杂的特殊考虑,要求看守所务必确保其人身安全,防止意外情况发生,也避免有人借机生事。出发点绝对是好的!谁能想到……唉!监管队伍里竟潜伏着这么一颗定时炸弹!这教训太惨痛了!我一定深刻反思!彻查到底!”他用最真诚的语气说着最完美的官话,将责任完全推卸到“临时工王勇个人犯罪”上,把自己的“特别指令”包装成了好心办坏事的“保护性措施”。滴水不漏!脸皮之厚,令人发指!
吴振炜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立刻试图打圆场:“柳组长,钟书记所言确实也是实情。基层工作千头万绪,不可能面面俱到……”他想趁机搅浑水。
“钟书记,”柳佳辰没有理会吴振炜,目光锐利如解剖刀,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寒意和嘲讽,“你似乎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王勇并非孤立行动。”他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如同落下最后一块棺材板,“吴玉强在极度惊恐状态下的供述——‘九叔,是九叔让我死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在死寂的房间里如同一声炸雷!“加上我们在他囚服纽扣内侧缝隙提取到的、残留微量化学物成分(初步分析与王勇携带毒药高度同源)的残留物……他亲口指证你——钟九书记——是幕后真凶!”柳佳辰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出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砸下!“钟书记,现在,轮到你‘深刻反思’的,恐怕不只是失察了!你涉嫌组织、指使杀人灭口!谋杀犯罪嫌疑人未遂!证据指向清晰!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相关条款,市委联合指导组决定:立刻对你采取强制措施!进行审查!”
如同晴天霹雳!
房间里空气瞬间凝固如铁!“强制措施!”这四个字如同带着审判之光的重剑,狠狠劈裂了在场每一个人大脑!
“噗通!”钟九猛地站起身!动作之突然猛烈,带倒了身后的椅子!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弥勒佛脸,瞬间如同褪色的漆皮般剥落殆尽!只剩下震惊、骇然和一股狂怒到扭曲的猪肝色!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抖动,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他再也无法维持那虚伪的油滑!指着柳佳辰的手剧烈颤抖,如同得了疟疾!“你!柳佳辰!你……你血口喷人!你这是赤裸裸的政治陷害!打击报复!你……”
他身边的县政法委常务副书记陈储丞几乎同时失声尖叫起来:“柳组长!这这这……不符合程序!这需要报请市委、省委组织部讨论!需要省纪委授权……”他完全是出于本能地扑上来,试图用组织程序这道“护身符”抵挡这致命的审判之剑!
“程序?”柳佳辰的声音骤然拔高,如同九天之上落下的冰雹,每一个字都带着砸穿地壳的力量!他从桌上的档案夹里“唰”地抽出一份刚刚打印出来、墨迹犹新的文件,纸张在空中划出锐利的风声!“这就是省委紧急授权市联合指导组的特别书面令!”他眼神冰寒刺骨,扫过钟九、陈储丞惊骇欲绝的脸,最后落在同样惊呆的吴振炜身上!“省委主要负责同志已经第一时间掌握了证据报告!省委常委会特别会议授权:对于证据确凿、指向明确、危害极其恶劣的涉事官员,惠华市委联合指导组可以即时采取必要的管控审查措施!”他将那份文件用力拍在桌面中央,鲜红的公章刺眼夺目!“吴振炜同志!”柳佳辰的声音如同铁令,“你作为市委办副主任,代表市委指导组,立即监督执行!对钟九实行隔离审查!”
“咚!”陈储丞吓得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身后的椅子上,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再也发不出声音。他所有的程序挡箭牌都被这从天而降的省委特令砸得粉碎!钟九……完了!真的完了!
钟九像一尊被抽掉了灵魂的石像,僵直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灰色。他那双一直半眯着的、如同隐藏在黑暗洞穴深处的蛇眼,此刻终于彻底睁开,睁得如同铜铃!里面没有了伪装的和善或阴冷,只剩下一种彻底崩塌的、不敢置信的狂怒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怨毒死气!如同恶鬼附身!他死死地盯着柳佳辰那张轮廓冷硬的脸,似乎想用眼神将这具躯壳点燃,烧成灰烬!他突然咧开嘴,无声地惨笑起来,露出一口被劣质香烟熏得焦黄的牙齿,笑得肩膀剧烈抖动,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诞绝伦的笑话!柳佳辰!吴欣琳!省委……他谋划的一切!他自以为是的保护伞!那些精心准备的陷阱!都在这个清晨变成了狠狠砸向他自己的巨石!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就在两名身着便装、早已奉命守在会议室门外的市局行动组干警大步走向钟九的瞬间!
钟九仿佛被恶鬼彻底占据了身体!一直在他右手中飞快旋转的那支看似普通的黑色金属吸水钢笔被他猛地攥紧!如同垂死的毒蛇亮出了最后的毒牙!他将笔身底部对准自己的心脏位置!眼中闪烁着一种疯狂而快意的毁灭光芒!他脸上那抹扭曲的笑容达到了顶点!那是要将自己连同某些可怕的秘密一起彻底焚烧殆尽的最后疯狂!
“别动!”冲在最前面的干警厉喝!
“嗤——!”钟九的手指猛然发力!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打气筒漏气般的微弱声响!钢笔的笔帽顶端毫无征兆地弹开!露出一个微小的、暗哑无光的金属口!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想象中的暗器激发!没有毒液喷射!甚至没有任何气体泄露!
那支“钢笔”就像一个抽风玩具,徒劳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泄气声。
钟九脸上那疯狂的、准备迎接自我毁灭的快意笑容瞬间僵住!然后转变成一种极致的茫然!不敢置信!他如同疯魔般低头死死盯着那支依旧攥在手里、如同废铁般的“钢笔”!又猛地再次狠狠用力按动那弹开的笔帽机关!试图重新扣上,再激发!
“啪嗒!”这一次,可能是用力过猛,也可能是这精巧机构的内部关键机簧早已被悄然破坏,笔帽顶端的金属凸起物被按得整个歪斜变形,像断掉的蛇信子,再无反应。
冲上来的市局干警哪还会给他机会!一个干净利索的擒拿,闪电般扭臂压肩!瞬间将他如小山般微胖的身体死死反剪按倒在地!冰冷的手铐“咔嚓”一声!精准地锁死了他手腕!同时,另一人果断地掰开他的手指,将那只致命的“钢笔”缴下!
“检查!”那名干警快速扫了一眼钢笔,对着衣领微型麦克沉声命令,“机关疑似人为破坏,触发点簧片失效。”随即将钢笔放入物证袋密封。
钟九的脸被死死按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冰冷的触感和巨大的耻辱感瞬间击溃了他最后一丝神智!他彻底疯了!不再像个威严的纪委书记,而像个泼妇般在地板上疯狂扭动,发出困兽般凄厉、绝望、毫无意义的嘶吼:“谁?!是谁?!狗杂种!谁敢动我的东西!你们毁了我!毁了一切!你们也要完蛋!一起死!一起死……”
柳佳辰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这摊彻底崩溃的烂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缓缓走到窗边,拉开一直紧闭的厚窗帘。黎明的第一缕惨白晨光,艰难地刺破浓厚的云层,投射在这片狼藉又窒息的办公室地面上。
吴欣琳看着柳佳辰站在窗边的背影,又看向地上状若癫狂、被拖出去的钟九。她的心中没有一丝喜悦,只有一片更加冰冷的沉重。她想起了柳佳辰最初那句话:“水深三丈七。”钟九被按住了,但他背后那根联接着“JMJ”、联接着特殊剧毒、联接着那个深藏在管道内壁深处如毒蛇般蛰伏的“礼物”的网络……依旧存在!它仅仅是被砍掉了一只剧毒的触角!那盘踞在幽暗深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毒蜘蛛……依旧潜伏在暗处,用怨毒的眼睛,冷冷注视着这里的一切!
这场席卷惠华的滔天巨浪,吞噬了一个巨鳄,却只是冰山裂开的第一道缝隙。真正的深海恶战,才刚刚掀开序幕。暗网依旧在,剧毒犹未清!而她和柳佳辰的目光,已越过地上那摊恶心的污迹,投向了窗外那片被朝阳染成血红、如同巨大伤痕的云层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