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流宗的露天阳台上,玄尘长老用银筷拨着碗里的阳春面,蒸汽氤氲中,他看向旁边垂手而立的少年:“玄冥,你记住,以后这宗主之位必是你的。”话音未落,他夹起一筷子面吹了吹,汤汁顺着筷子滴在石栏上,惊飞了几只停驻的玄色小鸟。
少年玄冥攥紧了袖口,喉结滚动着欲言又止:“父亲……这宗主之位来得实在有些……”
“我知道。”玄尘长老头也不抬,啪地放下筷子,瓷碗震得石桌上的茶盏嗡嗡作响,“那些老东西的异议,我自会处理。”他捻起一粒茴香豆丢进嘴里,目光扫过远处云雾缭绕的山门,“倒是你,怎的还没用膳?”
玄冥盯着父亲袖口若隐若现的傀儡符印,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可那些逃出宗门的孩子……听说他们去了北境关镇……”
“小孩能做什么?”玄尘长老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面饼烤焦般的沙哑,“不过是几只没断奶的崽子,难不成还能翻天?”他扬手招来侍立的傀儡童子,“去,给小宗主端碗银丝面来,多加两个荷包蛋。”
傀儡童子转身时,脖颈处的关节发出“咔哒”轻响。玄冥望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觉得石桌上那碗面的热气格外刺眼——他分明看见,父亲刚才拨面的手指上,丝线末端还系着枚碎裂的暖玉。
玄尘长老晃着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在琉璃杯中漾出涟漪。他将酒杯推到傀儡宗主面前,指尖在杯沿抹过一道暗黄符文:“尝尝这坛‘醉流霞’。”
傀儡宗主机械地抬手,指关节发出“咔哒”脆响。他凑到杯口轻嗅,突然脖颈处符文猛地亮起——那是玄尘长老今早新刻的“吞灵咒”。“多、多谢长老……”话音未落,他瞥见玄尘长老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慌忙改口,“多、多谢宗主!”
酒液入喉的瞬间,傀儡宗主胸口的符阵轰然炸裂。木屑混着黑血从他嘴角喷出,腰间令牌“当啷”坠地,正面“万流宗”三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碳化。玄尘长老用银筷挑起令牌,符文在筷尖滋滋燃烧:“现在知道该叫什么了?”
傀儡宗主的头颅歪向一侧,眼眶里渗出的不是血,而是粘稠的傀儡油。他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抓住玄尘长老的衣摆,却在触碰到对方袖口时猛地缩回——那里缠着的锁妖丝,正贪婪地汲取着他溃散的灵力。
“宗主之位既已得手,”玄尘长老用靴底碾过令牌碎片,火星溅在傀儡宗主逐渐僵硬的脸上,“你这副皮囊,留着也是碍眼。”他转身走向露台栏杆,远处万流宗的钟声恰好响起,惊起一群衔着碎玉的玄鸟。而在他身后,傀儡宗主的残骸中,一枚沾染着傀儡油的暖玉碎块,正顺着石缝滚落,滚向被云雾遮蔽的山涧深处。
清晨的镇墙上,霜花还凝在城砖缝隙里。凌渊揉着眼睛推开房门,就看见凌尘扎着小马步,仰头盯着城主挥袖——老婆婆银白的发丝在晨风中扬起,掌心突然腾起一簇幽蓝火苗,不是寻常火焰的热意,反而带着焚尽万物的冷冽。
“看好了,小娃娃。”城主屈指一弹,火苗撞在远处冰棱上,瞬间将整根冰柱烧成齑粉,连扬起的碎屑都泛着琉璃般的光泽,“这是‘焚世法典’第一绝——烬灭之炎。当年守关时,我用这招烧穿血渊妖门的玄冰。”
凌尘看得眼睛发亮,小手里的碎玉突然发烫。凌渊注意到城主袖口锁妖丝在火苗腾起时泛起红光,那些缠绕的丝线竟像活物般蠕动,将火焰燃尽的灰烬悉数吸收。老婆婆收掌时,掌心残留的火星竟钻进凌尘掌心,在他手背上烙下淡蓝色的火焰印记。
“法典这种东西,得拿血和骨头练。”城主用拐杖敲了敲凌尘手背的印记,火苗顿时窜高半寸,“你哥哥那碎玉是万流宗的护心珏,正好能压这火毒。”凌渊低头看向自己腰间的碎玉,果然发现玉纹里渗着丝丝蓝芒,像被墨染开的水墨画。
远处传来老人们操练的呼喝声,凌尘摸着手上的火焰印记蹦跳着要学下一招,城主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不是痰,而是点点燃烧的灰烬。她用袖口擦去唇角的火星,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拐杖尖在城砖上刻下最后一道符纹:“这火啊,烧得死妖怪,也能……”她突然噤声,转而把凌尘往凌渊身后推,“去吃早饭吧,奶奶给你们留了加蛋的热粥。”
凌渊扶着弟弟往回走,回头看见城主独自站在城头,银发被烬灭之炎的余温烤得微卷,像一蓬即将燃尽的白烛。而她刚才刻在城砖上的符纹,正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在晨霜中晕开一道血线,蜿蜒指向万流宗所在的方向。
凌渊把凌尘塞进暖烘烘的被窝,转身就看见城主坐在门槛上咳得发抖,掌心残留的烬灭之炎正灼烧着她的血管,透出青蓝色的火毒纹路。他蹲下身,指尖刚触到老婆婆袖口,锁妖丝突然绷紧,像无数根细针戳在他手背上。
“你这娃娃,倒看得明白。”城主用拐杖敲了敲自己膝盖,那里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碳化,“这火毒顺着经脉爬,当年我烧穿血渊时就种下了。”她突然抓起凌渊腰间的碎玉,暖玉触到火毒的瞬间迸出金光,将她掌心的青蓝色纹路逼退半寸,“天衍宗的护心珏果然有点用。”
凌渊盯着城主手腕上裂开的皮肤,里面不是血肉,而是燃烧的灰烬在簌簌掉落。老婆婆突然扯下头上的银簪,簪尖挑起一缕自己的白发——发丝刚离开发髻就烧成火星,“每用一次法典,就离成灰近一步。昨儿教你弟弟那招,够我躺三天了。”
巷口传来老人们收操的脚步声,城主慌忙用袖子遮住碳化的手背,却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药罐。黑色药汁泼在地上,竟冒出丝丝蓝烟。凌渊捡起药罐,看见罐底刻着“以骨为引,以血为媒”八个焦黑的字,突然想起昨夜路过柴房时,看见老人们把晒干的人骨磨成粉掺进药里。
“别瞎琢磨。”城主突然按住他的头,指腹传来灰烬般的粗糙触感,“奶奶还能撑到你们长大。”她望向凌渊腰间的碎玉,突然咧嘴一笑,露出被火毒熏黑的牙齿,“等你把这玉养得够暖,说不定能把奶奶烧成灰的经脉……再焐回来呢。”
凌渊猛地拽住城主的袖子,锁妖丝扎得他手心生疼:“您明知用火毒会伤身子,干嘛还教我弟?!”
城主被他拽得一个趔趄,碳化的膝盖“咔嚓”响了声。她低头看着凌渊发红的眼眶,突然笑出了声,灰烬从嘴角簌簌掉落:“小娃娃,你当这‘焚世法典’是随便谁都能学的?”她抓起凌渊的手按在自己手腕上,那里的皮肤下正有蓝火窜动,“你弟弟手背上的火焰印,是天衍珏引出来的‘命火’——只有天生带着这火的人,练法典才不会被火毒烧死。”
巷子里传来凌尘哼着儿歌的声音,他捧着碗热粥蹦出来,手背上的淡蓝印记随着动作明灭。凌渊看见城主盯着那印记,浑浊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像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老婆婆突然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城砖下渗出的寒气瞬间冻住她手腕上的火毒:“三百年前,天衍宗有个天才也长着这印记,后来……”她猛地噤声,转而从怀里掏出块烤焦的令牌,“万流宗现在的宗主,当年就是靠吸那天才的命火,才坐上的位置。”
令牌上“万流”二字已被烧得模糊,边缘却缠着根熟悉的锁妖丝。凌渊突然想起玄尘弟子腰间那半块碎玉,胃里一阵翻涌。城主把令牌塞进他手里,冰凉的触感混着灰烬的粗糙:“你弟弟的命火,既能烧死妖怪,也能被人当成炉鼎——”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灰烬在晨雾中聚成小火苗,“奶奶教他法典,是让他有本事把当年被抢走的东西……连本带利地拿回来。”
凌尘端着粥凑过来,粥面上浮着的蛋花像极了他手背上的火焰。凌渊看着弟弟懵懂的笑脸,突然觉得手里的烤焦令牌烫得吓人——原来城主每咳一次,每片皮肤碳化,都是在拿自己的命,给凌尘的命火当引火柴。
城主用拐杖戳着地面,溅起的火星在锁妖丝上烧出焦痕:“你当玄尘那老东西是凭空夺权?”她扯下袖口的锁妖丝,丝线里裹着半片烧焦的布帛,上面血字依稀可辨,“天衍宗前任宗主没被夺权前,为了坐稳位置,早把反对他的弟子全扔进血渊喂了妖怪!”
凌渊攥着烤焦的令牌后退半步,令牌边缘的锁妖丝突然收紧,勒得他掌心生疼。城主指着远处万流宗方向,那里的黑烟正凝成诡异的骷髅形状:“当年老宗主搞大屠杀时,玄尘还是个给长老端夜壶的杂役——他后来用傀儡术夺权,不过是拿老宗主的法子对付老宗主罢了。”
巷口传来老人们磨刀的霍霍声,城主突然抓起凌渊的手按在自己碳化的肩头:“你闻闻,这火毒里是不是有血腥味?”灰烬从她指缝间掉落,凌渊这才发现,那些灰烬不是纯白,而是带着暗紫的血色,“当年我亲眼看见老宗主把弟子推下血渊,他袍子上沾的血,跟我现在烧出的灰一个味。”
凌尘端着空碗从屋里跑出来,手背上的火焰印记突然暴涨,将碗沿烧出个小窟窿。城主看着那蓝光,突然咧嘴笑了,露出被火毒熏黑的牙齿:“现在明白为啥让你弟练法典了吧?”她用拐杖挑起空中的血灰色灰烬,“得有能烧穿谎言的火,才能看清那些坐在宗主位上的人,骨头里到底渗着多少血。”
晨雾中传来梆子声,老人们扛着锈剑列队走过,剑鞘上全是当年大屠杀留下的砍痕。凌渊望着城主肩头不断剥落的碳化皮肤,突然觉得这北境关镇不是在守关,而是在用一群将死之人的骨头,给两个孩子搭一座能看清真相的火堆。
餐厅里蒸腾的热气裹着肉香,凌尘抱着比脸还大的海碗,腮帮子鼓得像塞满栗子的松鼠。他刚把整只卤鸡腿塞进嘴里,油汁顺着嘴角滴在衣襟上,就听“咚”一声闷响,凌渊的拳头落在他头顶:“慢点吃!看看你那吃相!”
凌尘被敲得一哆嗦,鸡腿骨“当啷”掉回碗里,酱汁溅在对面沈剑心的衣襟上。沈剑心看着自己新换的白袍沾了油点子,筷子停在半空哭笑不得:“让他吃吧,昨儿跟着城主练法典,消耗大。”话音未落,凌尘已经抓起点心盘里的桂花糕,三两口吞下去,噎得直拍胸口。
“急什么?又没人跟你抢。”凌渊抽出帕子狠狠擦他嘴角,却瞥见弟弟手背上的火焰印记正随着咀嚼明灭,像盏省油的灯。隔壁桌的修鞋匠突然端来盘糖霜核桃:“小子,多吃点核桃补脑子,赶明儿跟爷爷学认符!”核桃砸在桌上时,凌尘已经把脸埋进新端来的牛肉汤里,呼噜声盖过了碗勺碰撞的声响。
沈剑心夹起一筷子青菜,忽然看见凌渊袖口露出的碎玉在发烫——那暖玉正渗出丝丝金光,顺着凌渊手腕流向凌尘手背的火焰印记。窗外传来老人们操练的呼喝声,凌尘突然打了个饱嗝,手背上的蓝光猛地一亮,竟把碗里的肉汤烧得咕嘟作响。凌渊赶紧按住他的手,却听见城主在门口轻笑:“随他吃吧,等会儿还要用命火烧符呢——吃饱了,才有力气把万流宗的老账,连本带利地算回来。”
沈剑心突然放下筷子,白玉般的筷子在青瓷碗沿敲出脆响:“对了,你们可有见过我父亲?”他袖口的流云纹被蒸汽洇湿,露出腕间系着的半块青铜令牌,“据宗内密卷记载,他三十年前驻守北境边疆,至今杳无音讯。”
凌尘啃着羊骨的动作顿住,油乎乎的手指指向墙上剥落的通缉令:“那画像……跟城门口贴的‘叛国者’有点像?”通缉令上的男人左眼戴着眼罩,腰悬的佩剑雕着玄鸟纹,正是沈剑心腰间那把“鸣鸿”的断刃同款。凌渊注意到沈剑心握筷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如瓷。
“边疆太大了。”城主拄着拐杖挪进来,杖尖点在通缉令上男人的眼罩位置,“三十年前血渊暴动,守关将士十不存一。”她突然扯下沈剑心腕间的令牌,青铜表面瞬间渗出血珠——那是当年用守关者心头血浇筑的印记,“你父亲临走前留下话,若令牌渗血,便去冰原深处的‘归骸窟’找他。”
窗外突然卷起雪粒,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沈剑心盯着令牌上蜿蜒的血线,突然想起幼时父亲常说的话:“北境的雪会吃掉说谎的人,但归骸窟的骨头会记下真相。”他猛地起身,白袍扫翻了醋壶,深褐色的汁液在地面晕开,竟与通缉令上男人眼罩下的阴影同色。
“我去去就回。”沈剑心拔出鸣鸿剑,断刃在蒸汽中泛起寒光。凌渊看见他剑柄处缠着的红绳,正是刚才凌尘掉落的那截——绳结里还嵌着半片碎玉,与自己腰间的天衍珏隐隐共鸣。而在城主转身时,她袖中掉出的半张地图上,“归骸窟”三字被血线圈着,旁边用炭笔写着小字:此处埋着天衍宗当年未被烧毁的宗卷,以及……万流宗夺权的活人证。
沈剑心攥着断刃剑柄,指腹在青铜令牌上磨出红痕。他盯着通缉令上父亲戴着眼罩的画像,突然想起五岁那年,父亲用鸣鸿剑削木剑时说的话:“守关人断手断脚都不能断脊梁,不然雪底下的骨头会笑。”如今这“叛国者”的罪名,像根冰锥狠狠扎进他脊梁缝里。
寒风卷着雪沫扑进窗缝,他突然扯下墙上的通缉令,画像在掌心被攥成皱团。“三十年前血渊暴动,玄尘宗突然断了粮草补给。”城主用拐杖戳着地图上的“归骸窟”,那里的血线正顺着纸纹蔓延,“你父亲当时守着‘望乡台’,为了不让妖虫冲进关内,亲手炸了自己驻守的城楼。”
凌尘扒着碗沿抬头,手背上的火焰印记突然灼痛——他看见沈剑心腕间的令牌渗出的血珠,竟在桌面上聚成微型城楼的形状,城楼坍塌的瞬间,无数玄鸟从血雾中惊飞。“可密卷里说他私通妖族……”沈剑心的声音发颤,断刃突然鸣响,震落了房梁上的积灰。
“密卷?”城主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半片烧焦的竹简,“万流宗夺权后烧了天衍宗所有宗卷,现在流传的‘真相’,不过是他们用傀儡术捏出来的戏本。”竹简上残留的血字突然发亮,拼凑出“断粮—炸楼—灭口”六个字,“你父亲炸楼前,给老宗主送过血书,说玄尘宗克扣粮草,想借妖虫之手除掉异己。”
雪越下越大,沈剑心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世界,突然想起父亲最后一封信里的附言:“若我回不来,就让鸣鸿剑替我守关,只是别让它沾了自己人的血。”他摸向剑柄处的红绳,那里不知何时多了道新刻的痕——像道未愈合的伤口,正对着万流宗所在的方向。而在归骸窟深处,此刻恐怕正有无数白骨等着开口,把三十年前被雪埋住的真相,连血带肉地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