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常清了清嗓子:“现在最重要的,是给你们补堂课。”
凌渊一愣:“上课?”
黑无常立刻凑过来,掰着手指道:“连三界有多少势力都搞不清,出去闯祸都不知道死在谁手里!先从儒家说起——这派看着像个正经宗派,讲究仁义礼智信,实际上啊,他们更爱以家族抱团。”
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补充:“就说孔家那几位,表面上是天下文圣,暗地里却靠着千年世家的根基,把手伸到了人间官场、地府文判司,连天庭的文曲星都得给几分面子。他们不掺和打打杀杀,却能靠‘理’和‘势’,让三界大佬都得掂量着来。”
白无常接过话头:“儒家重传承,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看似温和,可真触了他们的底线——比如动了孔家嫡系,或是毁了他们奉为圭臬的典籍,那股子文人气一旦变成杀气,比刀枪还狠。”
凌渊若有所思,沈剑心则挠了挠头:“那他们跟天庭是一伙的?”
黑无常“嗤”了一声:“一伙?他们才不跟谁一伙,只跟‘理’和‘利’一伙。天庭强时就顺天,人间乱时就辅王,千年不变的老狐狸。”
黑无常正说得兴起,忽然一拍大腿:“对了,还有佛教!如今掌权的是如来佛祖,在西天雷音寺坐镇,论势力,跟天庭都能分庭抗礼……”
“如来佛祖?!”
话音未落,凌渊体内突然爆发出一声震耳的怒吼,一道金光猛地从他天灵盖窜出,化作个毛茸茸的身影——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锁子黄金甲,手持一根金光闪闪的铁棒,正是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的孙悟空。
他瞪着火眼金睛,在枉死城里四下扫视,金箍棒“哐当”一声拄在地上,震得残垣都抖了三抖:“那老秃驴在哪?!当年把俺老孙压在山下,害俺吃了五百年土!今日正好,看俺一棍子把他脑壳敲碎!”
黑无常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连忙往后躲了躲,扯了扯白无常的袖子:“哥,这……这咋还藏着位大圣爷?”
白无常也是眉头紧锁,看着那蹦来跳去的孙悟空,沉声道:“他被封印在凌渊体内,怕是刚才的怨气冲撞,才让他破体而出了。”
凌渊又惊又急,想上前却被孙悟空周身的金光弹开:“大圣!您别冲动!这里是地府,如来佛祖远在西天……”
“西天又如何?!”孙悟空眼冒金光,金箍棒直指天际,“哪怕他躲到天涯海角,俺老孙也要找他算账!当年那笔账,今日该清算了!”
枉死城的冤魂被这股猴气惊动,又开始躁动起来。阎罗王从塔楼上走下,看着闹哄哄的孙悟空,淡淡开口:“泼猴,五百年了,还是这般毛躁。如来若真那么好杀,三界早就没他的位置了。”
孙悟空猛地转头瞪向阎罗王:“你这老鬼敢管俺老孙的事?!”
“不敢。”阎罗王语气平静,“只是提醒你,你现在寄身于凌渊体内,若真闹起来,最先遭殃的是他。”
孙悟空一愣,火眼金睛看向凌渊,又看了看自己半虚半实的身影,金箍棒上的金光渐渐弱了下去——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未挣脱封印,根本不是如来的对手。
孙悟空的怒喝还在枉死城的残垣间回荡,凌尘忽然眨了眨眼,小眉头微微蹙起,稚嫩的嗓音里陡然透出几分沉厚:“稍安勿躁,大圣。”
那声音落在孙悟空耳中,让他猛地一怔——这语调,这气度,分明是天蓬元帅!他惊得后退半步,金箍棒差点脱手:“天蓬?你怎么也……也折了?”
“我为何会在此,自己也说不清。”天蓬的声音从凌尘体内传出,带着几分茫然,“鸿钧老祖的心思,岂是我能揣度的?他要取我性命,不过分分钟的事。”
一旁的白无常忽然瞳孔微缩,像是抓住了什么线索,上前一步道:“天蓬元帅,你且仔细看看我——还记得千年前的事吗?我活着的时候,与你见过一面。”
天蓬抬眼望去,望着白无常那张苍白却依稀能见旧时轮廓的脸,眉头渐渐舒展:“确实……有些眼熟。”
记忆如潮水般漫涌开来——
那是千年前的一个夏夜,人间的汴京城刚过了宵禁,巷陌里只余几家酒肆还亮着昏黄的灯。谢必安提着盏白纸灯笼,正往城郊的义庄去,却在巷口撞见个身着银甲的将军。
那将军显然喝了些酒,靠在墙上,手里把玩着个酒葫芦,盔甲上还沾着些星尘似的微光。见谢必安过来,他抬眼笑了笑,声音带着几分爽朗的醉意:“这位小哥,可知去城南土地庙怎么走?”
谢必安停下脚步,指了指前方的岔路:“将军直走,过了三座石桥,左拐便是。只是夜深露重,将军若是寻土地公,不如明日再来。”
“无妨,我找他问件急事。”将军直起身,拍了拍谢必安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多谢了。看小哥提着灯笼往义庄去?是赶夜工?”
“正是,刚接了桩活,得去给新故的张老员外整理寿衣。”谢必安笑了笑,“将军若是不嫌弃,灯笼借你照段路?”
将军摆了摆手,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子递过去:“不用,这点心意,权当谢礼。”
谢必安连忙推辞:“举手之劳,将军不必如此。”
两人推让间,将军忽然注意到谢必安袖口绣着的半朵莲,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是谢家的人?”
“正是,家父曾在国子监当差。”
“难怪看着面善。”将军哈哈一笑,收回银子,“我与你父亲有过一面之缘,当年他在朝堂上怼御史的模样,倒是有趣得很。”
谢必安愣了愣,刚想再问,那将军已大步流星地往岔路走去,走了几步,还回头挥了挥酒葫芦:“后会有期!”
灯笼的光晕里,谢必安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觉得那银甲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仿佛不是人间之物。他当时只当是位游猎的将军,却不知那是从天界下凡的天蓬元帅,更不知这一面之缘,会在千年后以这般诡异的方式重现。
记忆里的巷口,酒肆的灯还在摇曳,谢必安提着灯笼,站在原地,望着那远去的银甲背影,灯笼上的“谢”字在风里轻轻晃动。
谢必安提着灯笼回到家时,院门上的铜铃叮当作响。推门进去,就见范无救正坐在石阶上,手里把玩着块黑炭,见他进来,立刻站起身:“回来了?”
他应了一声,将灯笼挂在门楣上,刚要说话,脑海中却突然闪过更久远的画面——
那是他们还是垂髫稚子的时候,也是在这院子里。夏日的蝉鸣聒噪,范无救蹲在老槐树下,手里捧着个粗瓷碗,小心翼翼地往里面倒着浑浊的果汁。那是他偷偷摘了后院的野果子,用石头砸烂了滤出来的,汁水里还漂着几片碎果肉。
“给。”范无救把碗递过来,黑黢黢的小手在粗布衣裳上蹭了蹭,“娘说喝了这个,夏天不中暑。”
谢必安皱着鼻子接过来,抿了一口,酸得龇牙咧嘴:“比药还难喝。”
范无救却咧开嘴笑,露出两颗缺了的门牙:“能治病就行。”
……
眼前的范无救已褪去稚气,身形高了许多,只是眉眼间那股执拗的劲儿,和小时候没两样。他见谢必安发愣,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递过来:“你不是总说,想做个能祝福众人的物件吗?我给你弄了个。”
纸上是用黑炭画的歪歪扭扭的图案——几个小人举着灯笼,头顶飘着像云朵又像元宝的东西,旁边还写着两个歪七扭八的字:“平安”。
谢必安看着那画,忽然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傍晚,范无救把偷藏的麦芽糖掰了一半给他,自己舔着手指头说:“等我长大了,就做个能让所有人都有糖吃的东西。”当时他笑话对方傻,天下哪有这样的东西。
此刻望着眼前这张画,谢必安的心情和当年如出一辙,却没了笑话的意思,只低声道:“你这……不是画吗?”
“画也能当念想。”范无救挠了挠头,把画往他手里塞,“你看这灯笼,这字,看到的人说不定就真能平安了。”
谢必安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像极了小时候范无救递过来的那碗野果汁,酸涩里藏着点说不清的暖意。他抬头看向范无救,对方正眼巴巴地望着他,眼神亮得像夜空里的星子。
现实中,白无常的指尖微微颤抖。他望着眼前的黑无常,帽檐下的脸依旧看不清表情,可那递东西时的动作,和记忆里那个举着粗瓷碗的小孩渐渐重合。千年前的月光落在如今的枉死城,残垣间的风仿佛也带上了槐花香,混着野果子的酸涩,在心底漫开。
槐树下的光影晃悠悠的,谢必安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圈,忽然抬头问:“范无救,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范无救正蹲在地上数蚂蚁,闻言猛地抬头,脸上还沾着点泥灰,眼神却亮得很:“我不是说了吗?做个能让所有人都有饭吃的东西。”他说着,捡起块圆石子,在谢必安画的圈外又添了个更大的圈,“就像这样,把所有饿肚子的人都圈进来,天天有白米饭吃,还有肉。”
谢必安忍不住笑了,用树枝敲了敲他的脑袋:“就这个?没别的了?”
范无救揉了揉头,眉头皱成个小疙瘩,像是在很认真地思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凑到谢必安身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不好意思:“还要跟着你。”
“跟着我做什么?”谢必安故意逗他。
“你去哪我就去哪。”范无救说得理直气壮,伸手抓住谢必安的袖子,手指紧紧攥着,“你说要当讼师,帮人评理,我就帮你跑腿送信;你说要去远地方看看,我就背着包袱跟你走。反正……反正我不跟别人。”
谢必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暖烘烘的。他看着范无救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便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小傻瓜,以后说不定会遇到比我好的人,比跟着我有意思的事呢。”
“才不会。”范无救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忽然从怀里掏出颗皱巴巴的糖,塞到谢必安手里,“这个给你,上次你说甜的。”
那是颗麦芽糖,被他揣得快化了,黏糊糊的沾在手上。谢必安却小心地用帕子包好,放进怀里:“等你真做出能让所有人有饭吃的东西,我就把这颗糖给你吃。”
范无救咧开嘴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拉钩。”
两只小小的手指勾在一起,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上面,像是镀了层金。
……
后来的事,像被雨水泡过的旧书,字迹模糊却带着刺骨的凉。
他们长大了,谢必安真的成了帮人写状子的讼师,范无救就守在他身边,替他挡过地痞的拳头,替他在寒夜里焐热砚台。那年夏天,暴雨连下了三天三夜,城外的河涨了水,谢必安要去对岸给人送急件,范无救不放心,非要跟着。
“你在这等我,我去去就回。”谢必安把蓑衣披在他身上,“说好的,等我回来。”
范无救点点头,站在渡口的老槐树下,手里攥着个油纸包,里面是他早起买的热包子。雨太大,看不清河面,只听见浪涛拍岸的声音。谢必安的船刚划到河中央,就被一个浪头掀翻了。
范无救疯了一样跳进水里,却只抓到一片飘走的衣角。
他在河边守了三天三夜,雨停了,水退了,谢必安的尸体被冲到了下游。范无救抱着他冰冷的身体,没哭,只是一遍遍地说:“不是说好等你吗……怎么不等我……”
后来,有人发现两个年轻的尸体依偎在河边,一个穿着半湿的讼师袍,一个手里还攥着没送出去的油纸包。
再睁眼时,已是阴曹地府。阎罗王看着跪在下面的两个魂魄,一个面色苍白,眼神却依旧温和;一个浑身水迹未干,攥着拳头不肯松手。
“念你二人阳寿未尽,却因信义而亡,特封你二人为黑白无常,专司勾魂引路,如何?”
谢必安抬头,看见范无救正望着自己,眼神和小时候一样,带着点怯生生的依赖。他便轻轻点头:“谢阎君。”
范无救也跟着点头,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只是在转身离去时,悄悄往谢必安身边靠了靠,像是怕走散了似的。
从此,地府多了一对形影不离的鬼差。白无常谢必安,手持哭丧棒,面白如纸;黑无常范无救,脚踩草鞋,身黑似墨。他们总是一起出现,一起离去,就像小时候在槐树下那样,谁也没丢下谁。只是没人知道,黑无常怀里总揣着块化了又硬、硬了又化的麦芽糖,而白无常的哭丧棒上,刻着两个极小的字——平安。
白无常从绵长的回忆中猛地回神,眼眶还有些发涩。他定了定神,刚想开口对天蓬元帅说些什么,却见眼前景象让他一怔——
凌渊和凌尘并肩坐在断墙根下,兄弟俩正低头对着一桶泡面吹气;沈剑心蹲在旁边,手里捏着根火腿肠,小心翼翼地往面里加;连借凌尘之身显形的天蓬元帅,也正盯着那冒热气的面桶,喉结轻轻滚动。
“你们……”白无常的声音带着点刚从往事里抽离的沙哑。
沈剑心抬头,嘴里还嚼着面,含糊道:“白爷,刚黑爷不知从哪摸出几桶这个,说垫垫肚子……”
黑无常从后面钻出来,手里还举着两桶没开封的泡面,嘿嘿一笑:“看你们聊得入神,怕饿着孩子。这玩意儿人间的,热水一泡就香,比地府的鬼面汤顺口多了。”
凌渊把吹凉的面条递到凌尘嘴边,对天蓬道:“元帅也尝尝?人间的吃食,倒也有些意思。”
天蓬迟疑了一下,终究抵不过香味诱惑,小口抿了一口汤,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这……倒比天庭的玉液琼浆多了些烟火气。”
白无常望着这一幕,心头那点因回忆而起的沉郁忽然淡了许多。枉死城的阴雾依旧弥漫,可断墙下这几口热面的香气,竟驱散了几分阴森。他看着黑无常熟练地撕开调料包,动作和小时候往粗瓷碗里倒野果汁时如出一辙,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点弧度。
“愣着干嘛?”黑无常抛过来一桶泡面,“刚回忆起那么多事,不得补补?”
白无常接住泡面,指尖触到包装袋上的温热,忽然觉得,千年前槐树下的约定,或许从未走远。哪怕成了勾魂的鬼差,哪怕身在这怨气滔天的禁地,身边有这么个人吵吵闹闹,有这么群人热热闹闹地吃着一碗面,倒也不算太糟。
凌尘鼓着腮帮子,从凌渊身边探出头,小眉头拧得紧紧的,看向正往嘴里塞面条的沈剑心:“喂!吃好吃的怎么不叫我?”
天蓬的气息刚从他身上淡去几分,孩童的娇憨便占了上风。他瞅着沈剑心手里那根油光锃亮的火腿肠,眼睛瞪得溜圆,伸手就去够:“我也要!”
沈剑心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逗笑了,连忙把火腿肠掰了一半递过去:“刚喊你了,是你自己盯着面桶发呆呢。”
“我没有!”凌尘嘴硬,接过火腿肠就往嘴里塞,油星子沾在嘴角也顾不上擦,含糊道,“明明是你们偷偷吃,以为我没看见……”
凌渊无奈地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刚问过你,是你自己说不饿。”
“现在饿了!”凌尘理直气壮,又把筷子伸向凌渊碗里的面,“哥的给我尝一口。”
黑无常在一旁看得乐呵,又拆了一桶泡面递过去:“小祖宗,给你单独来一桶,加双份料包。”
“这还差不多。”凌尘接过面桶,小腿晃悠着,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白无常,“白爷爷,你也吃啊,这个面暖暖的,比地府的冷汤好喝多了。”
白无常握着那桶还没开封的泡面,听着孩子清脆的声音,再看看旁边狼吞虎咽的众人,心头那点因回忆泛起的凉意彻底散了。他拆开包装,往里面加调料时,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黑无常的手,两人都顿了一下,又像小时候那样,默契地移开了目光。
枉死城的风依旧带着怨魂的呜咽,可断墙下这一片呼噜呼噜的吃面声,却奇异地生出几分暖意来。连那些游荡的冤魂,似乎都被这烟火气惊动,远远地看着,没再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