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的空气像是冻住了,连香炉里升起的烟都直直地往上飘,不肯散开。太后那身纯深蓝色的宫装一进殿门,就像一块沉甸甸的墨石投入平静的水面,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她没戴什么花哨首饰,光溜溜的发髻上只绾着一根碧玉簪,可那双眼睛扫过来的时候,比殿里所有的鎏金摆件都要晃眼。
地上的药粉还没来得及清理,褐色的粉末撒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像一小块凝固的血迹。方眠还瘫在地上,明黄色的朝服皱成一团,九凤朝阳钗歪斜地插在头发里,掉了两颗珍珠,滚到温迎的软榻边上。
温迎半靠在榻上,脸色照样白得像宣纸,咳嗽声也适时响起。她用丝帕捂着嘴,眼角的余光却像长了钩子,牢牢锁住方眠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迎儿。"太后的声音先软后硬,走到榻边时放轻了脚步,眼神掠过温迎苍白的脸,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昨儿赏你的燕窝粥喝了没有?怎么病成这样?"
温迎欠了欠身子,摇摇晃晃地想起来行礼。手腕刚抬起来,就被太后按住了。老人的手掌有些粗糙,指腹带着常年捻佛珠的硬茧,力道却稳得很。
"躺着吧,哀家说的话你也不听了?"太后瞪了她一眼,随即又转向旁边伺候的张嬷嬷,声音陡然提高八度,"还愣着干什么?给皇贵妃端碗热茶来!"
"是。"张嬷嬷忙不迭地应着,趁机给明月使了个眼色。两个宫女儿轻手轻脚地收拾起地上的狼藉,把那包堕胎药用油纸包好,悄没声息地递到了李嬷嬷手里。李嬷嬷是太后的心腹,接过来就揣进了袖袋,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时候方眠才像刚回过魂,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抱住太后的袍子下摆,哭得涕泪横流:"太后!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啊!皇贵妃她...她血口喷人!"
太后低头看着脚边像狗一样乱爬的皇后,嘴角撇出个冰冷的弧度。她往后退了半步,避开方眠的碰触,袍角从方眠手里滑出来,干干净净的没沾一丝灰。
"你要哀家为你做什么主?"太后的声音平得像古井里的水,"是为你偷偷藏堕胎药,还是为你假孕欺君?"
方眠的哭声戛然而止,眼珠子在眼眶里乱转,最后死死盯着温迎:"是她陷害我!这些都是皇贵妃设下的圈套!她就是想夺臣妾的后位!"
温迎刚喝了口热茶,闻言轻轻咳嗽两声,茶盏放在矮几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没看方眠,反而转向太后,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太后明鉴,臣妾卧病在床,连宫门都没出过,怎么陷害皇后娘娘?倒是皇后娘娘自己,刚才还说要接掌六宫事宜呢。"
"你胡说!"方眠尖叫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明明是你用计害我!李太医可以作证,我是真的有孕!"
一直缩在角落里的李太医吓得腿一软,差点跪下去。他头埋得更低,花白的胡子都快碰到胸口了。
太后没理方眠,反倒冲李嬷嬷抬了抬下巴。李嬷嬷立刻会意,从袖袋里掏出脉案,双手捧着递上前:"太后,这是太医院最近半个月的存档记录,请您过目。"
方眠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像被霜打过的茄子。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堵着团棉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太后没接脉案,反而看向李太医:"你说,皇后有孕多久了?"
李太医浑身一抖,结结巴巴地回答:"回...回太后,皇后娘娘脉象平和,并无...并无孕相。"
"那刚才在这殿里,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温迎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李太医说臣妾风寒凶险,极易传染,还请皇后娘娘禁足臣妾呢。"
这话一出,李太医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太后饶命!是皇后娘娘威逼利诱,奴才...奴才一时糊涂啊!"
方眠彻底慌了,她扑过去想撕打李太医,嘴里胡乱喊着:"你这个老匹夫!本宫何曾威逼你!明明是你收了本宫的好处!"
"够了!"太后厉声喝道,声音里的威严震得殿梁上的灰尘都掉了下来。她转身看着方眠,眼神冷得像冰,"哀家当初就不同意立你为后,不然这个后位是你一个二品庶女能做的!你不就是因为你父亲有着一次战绩和先帝的一封谕旨!是真的假的都不知道呢!后来这才坐上凤位。现在看来,你果然是个扶不上墙的东西!"
方眠被骂得愣住了,眼泪挂在脸上,忘了擦。她呆呆地看着太后,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平日里对她还算和气的婆母。
就在这时,站在后排的李妃往前站了半步,屈膝行礼:"太后息怒,皇后娘娘许是一时糊涂。念在她是六宫之主的份上,还请太后从轻发落。"
温迎掀起眼皮扫了李妃一眼。这位贤李妃是丽妃的表姐,平日里没少帮着丽妃给她使绊子。如今方眠倒台,她们自然想出来捞点好处。
太后冷哼一声,没看贤妃,反而对旁边的太监总管说:"掌嘴二十,让她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是。"太监总管应了一声,立刻有两个小太监上前,架住李妃就要动手。李妃吓得脸都白了,拼命挣扎:"太后!臣妾是好意劝谏啊!您不能这样对臣妾!"
"堵住她的嘴。"太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棉花塞进嘴里,沉闷的巴掌声响起来,一下接着一下,听得人心头发紧。其他嫔妃吓得瑟瑟发抖,把头埋得更低了,生怕下一个遭殃的是自己。
温迎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她苍白的手指上,像笼着一层薄纱。她知道,太后这是在给她立威。有了今日这事,往后这后宫里,再也没人敢轻易跟她作对了。
二十巴掌打完,李妃的脸肿得像个馒头,嘴角渗着血丝,被人拖下去的时候还哼哼唧唧的。殿里静得可怕,只剩下方眠压抑的啜泣声。
太后走到方眠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还有什么话说?"
方眠现在连哭都不敢大声了,只是抽抽搭搭地说:"臣妾...臣妾知罪了..."
"知罪就好。"太后转过身,走到温迎榻边,语气又恢复了先前的温和,"迎儿,这六宫之事,哀家瞧着还是你打理最妥帖。"
温迎连忙推辞:"太后说笑了,臣妾蒲柳之姿,哪里担得起这重任?"
"担不起也得担。"太后打断她的话,眼神坚定,"你是镇国公府的女儿,哀家的亲侄女,这后宫里除了你,还有谁能担得起?"
她说着,也不管温迎同不同意,径直对众人宣布:"从今日起,皇后方氏禁足坤宁宫,没有哀家的命令,不准踏出宫门半步!六宫事宜暂由皇贵妃温氏执掌,所有人都要听她号令,如有违抗者,按宫规处置!"
底下的嫔妃们连忙跪倒在地,齐声应道:"遵太后懿旨!"
方眠瘫在地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她知道,自己彻底完了。从踏出坤宁宫的那一刻起,她就落入了温迎设下的圈套。不,或许更早,从她坐上皇后宝座的那天起,就注定了今天的结局。
温迎慢慢站起身,身上的月白色寝衣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走到方眠面前,轻轻踢了踢滚到脚边的珍珠:"皇后娘娘,失陪了。"
方眠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不甘。她想扑上去撕咬温迎,却被旁边的宫女儿死死按住。
"拖下去。"太后挥了挥手,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
方眠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架着往外拖,嘴里发出凄厉的叫声:"温迎!我不会放过你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宫墙之外。殿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香炉里飘出的袅袅青烟。
太后拉着温迎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好孩子,委屈你了。"
温迎摇摇头,露出一抹浅笑:"能为太后分忧,是臣妾的福气。"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上带着惊慌失措的表情:"启禀太后、皇贵妃娘娘!陛...陛下回来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按说陛下南巡至少还要半个月才能回宫,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太后皱了皱眉,随即又舒展开:"回来了也好,有些事,也该让他知道了。"
温迎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抬起头,望向殿外,阳光正好落在宫门口,晃得人睁不开眼。她好像看到一抹明黄色的身影正快步走来,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楮羡,他终于回来了。
温迎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知道,真正的好戏,才刚刚开始。
明黄龙袍的一角先探入殿门,金线绣制的十二章纹在日光照耀下泛着流动的光泽。楮羡踏入长春宫时,殿内诡异的寂静让他微微蹙眉——所有人都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姿态,只有太后与半倚在榻上的温迎是站直的,而地上散落的褐色药粉像道凝固的伤口,刺得人眼疼。
"儿臣参见母后。"楮羡的声音带着旅途风尘,却依旧沉稳。他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最终落在温迎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眉头蹙得更紧,"迎儿怎么了?"
温迎刚要起身,手腕就被太后攥住。老人掌心粗糙的茧子隔着绢衣硌得她生疼,却也稳稳托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皇上回来得正好,"太后语气平淡,目光却像探照灯般落在楮羡身后——那里跟着三个脸色煞白的内侍,显然是刚从坤宁宫方向过来报信的,"皇后在哀家侄女的长春宫,闹出了天大的笑话"
楮羡靴底踩着金砖,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走到温迎榻边,伸手想碰她的额头,却被太后不着痕迹地挡开。"皇贵妃偶感风寒,太医说需要静养。"老人慢悠悠地从李嬷嬷手里接过油纸包,褐色药粉透过半透明的油纸显出不祥的色泽,"倒是皇后,说自己怀了龙裔,却在探望皇贵妃时,从袖中掉出这东西来。"
楮羡的指尖还悬在半空,闻言僵住。他转向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李太医,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怎么回事?"
老迈的太医几乎是膝行着上前,将脉案举过头顶:"回...回陛下,皇后娘娘脉象平和,并无身孕!是...是皇后以老臣家人性命相胁,老臣才...才伪造了孕脉!"
"伪造?"楮羡猛地转头,目光如刀刮过坤宁宫方向。半个月前南巡途中,他确曾收到皇后怀孕的八百里加急,当时还特意减免了三地赋税以表庆贺。此刻想来,那份所谓的"喜报"恐怕早就是个精心编织的骗局。
温迎忽然低低咳嗽起来,丝帕捂住的唇边溢出几缕血丝。她身子一软,正正靠在楮羡肩头,鬓边的玉簪划过他的龙袍,留下道浅浅的白痕。"陛下...您别怪皇后娘娘..."她声音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许是臣妾失德,这六宫之主的位置..."
"闭嘴!"楮羡霍然起身,龙袍下摆扫过矮几,茶盏"哐当"坠地,滚烫的茶水溅在他明黄色的袍角上,洇出深色痕迹。他看向太后,眼神复杂难辨,"母后打算如何处置?"
太后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碧玉簪反射的冷光恰好落在那包堕胎药上:"皇后假孕欺君,按律当废。不过念在她是先帝谕旨里亲封的太子妃..."她拖长了尾音,眼角余光却始终锁着楮羡紧握的双拳,"先禁足坤宁宫吧,每日诵读女诫一百遍,什么时候明白了'妇德'二字,再论其他。"
"那六宫事宜..."楮羡的声音有些干涩。
"哀家已经替皇上做了主。"太后打断他的话,眼神陡然锐利,"皇贵妃温氏娴雅端方,即日起代掌六宫印信。"她抬手摘下自己的赤金镶珠护甲,按在温迎腕上,"这对护甲,是先皇赐给哀家的,如今就转赐给你。后宫谁敢不服,只管来找哀家理论。"
温迎握着那对冰凉的护甲,指节泛白。她能感觉到楮羡的目光像烙铁般烫在后背上,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恐慌?也是,哪个帝王愿意看到太后与外戚联手执掌后宫?可现在的楮羡,南巡回宫带回的不仅是风尘仆仆,还有边关急报——北狄二十万铁骑正屯兵雁门关,而京中唯一能领兵出征的,只有她那位手握五十万镇北军的父亲。
"皇上若是觉得哀家处置不妥,"太后慢悠悠地添了句,指甲敲击着温迎腕上的护甲,发出哒哒轻响,"不如等看过这个再说。"李嬷嬷会意,立刻将一叠密信呈上前,封口处盖着镇国公府的私印。
楮羡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得那个印——三年前他亲往镇北军大营劳军时,温老将军就是用这个印信调兵遣将,在雁门关外砍了北狄王子的脑袋。此刻信纸上墨迹未干的字迹,正是温老将军亲笔所书:"北狄异动,臣女安危系国本"。
殿外忽然传来闷雷滚滚,夏末的暴雨终究还是落了下来。雨声噼里啪啦打在琉璃瓦上,混着远处坤宁宫隐约传来的哭嚎声,像是谁在低声啜泣。温迎的咳嗽声又起,比先前更急更猛,楮羡终于忍不住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肩头,触手一片冰凉。
"传朕旨意,"年轻帝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皇后方氏禁足坤宁宫,非朕旨意不得出。六宫事宜由皇贵妃温氏打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嫔妃们,"都听见了?"
"遵陛下旨意!"众人山呼万岁,额头贴地的瞬间,谁也没看见温迎藏在袖中的手,正将那对赤金护甲攥得死紧。
雨越下越大,将长春宫的朱漆宫门冲刷得锃亮。温迎靠在楮羡怀里,听着他渐渐平稳的心跳,忽然轻声道:"臣妾谢陛下信任。"
楮羡低头看她,雨声中,她的脸庞白得像纸,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血迹却红得刺眼。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初见她时,镇国公府的后花园里,少女穿着月白罗裙,手里把玩着一颗刚摘的青梅,笑着对他说:"陛下可知,梅子最酸的时候,才能酿出最烈的酒?"
那时候他以为是戏言,如今才明白——这后宫之中,最病弱的美人,原是最烈的那坛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