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帕尔迪厄火车站人流如织,圣诞前夕的返乡潮让整个大厅充满了嘈杂的法语交谈声和行李箱滚轮声。英吉利·温莎站在月台上,手指不自觉地敲击着行李箱拉杆。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高领毛衣和灰色大衣——已经是他衣柜里最"非英国"的装扮了,但站在一群随性的法国旅客中依然显得格格不入。
"英吉利!"
熟悉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法兰西·杜兰德穿梭在旅客之间,红围巾在身后飘扬,脸颊被冷空气冻得通红。她几乎是跳着扑进英吉利怀里,在他嘴角快速亲了一下。
"你居然准时到了!"她笑着说,"我打赌你提前半小时就在这儿等着了。"
"二十三分钟。"英吉利纠正道,但嘴角微微上扬,"火车很准时。"
法兰西接过他手中的一个小袋子:"这是什么?"
"给...你父亲的礼物。一瓶苏格兰威士忌。"
"噢,他会爱死这个的。"法兰西促狭地眨眨眼,"特别是当他知道这来自一个英国人。"
英吉利的表情略显紧张:"你告诉他我们...?"
"当然!"法兰西挽起他的手臂,拖着他向出口走去,"别担心,爸爸比你父亲开明多了。虽然..."她犹豫了一下,"他可能有些...热情。提前警告你。"
走出车站,里昂的冬日阳光洒在广场上。与斯特拉斯堡的德式严谨不同,里昂的建筑更加随性而热烈,橙红色的屋顶在阳光下像燃烧的火焰。英吉利不自觉地放慢脚步,观察着这座陌生的城市。
法兰西的父亲——安德烈·杜兰德站在一辆老式雪铁龙旁边挥手。他是个壮实的中年男人,留着精心修剪的灰白胡须,眼睛和法兰西一样是活泼的榛色。
"所以你就是那个英国人!"安德烈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道,用力握住英吉利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能捏碎骨头,"欢迎来到里昂!法兰西告诉我们很多关于你的事。"
英吉利不确定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谢谢您的招待,杜兰德先生。"
"安德烈!叫我安德烈!"法兰西的父亲大笑着拍打英吉利的后背,差点让他踉跄一步,"上车吧,玛丽已经准备好午餐了!"
车里弥漫着大蒜、黄油和咖啡的混合气息。安德烈一边驾驶一边滔滔不绝地介绍沿途景点,完全无视交通规则,频繁变道和按喇叭。英吉利紧抓座位,脸色微微发白。
"爸爸,开慢点!"法兰西从后视镜看到英吉利的表情,忍不住笑道,"你会吓跑他的。"
"什么?英国人不是有皇室车队吗?"安德烈大笑着又闯过一个黄灯。
二十分钟后,他们停在一栋老式公寓楼前。建筑有着典型的里昂特色——斑驳的外墙,雕花的铁栏杆,窗台上摆满花盆,即使是在冬天。
"到家了!"安德烈宣布,"五楼,没有电梯,欢迎体验真正的法国生活!"
爬楼梯的过程对拖着行李的英吉利来说近乎折磨。到达顶层时,他的呼吸已经明显急促。法兰西坏笑着捏了捏他的手臂:"需要我给你做CPR吗,英国人?"
英吉利刚要回答,门突然打开,一个娇小的女人站在那里——法兰西的母亲玛丽。她比丈夫至少矮一个头,有着同样的雀斑和明亮的眼睛。
"终于!"她用法语欢呼,直接拥抱了僵硬的英吉利,在他脸颊两边各亲一下,"英吉利,我们听说了那么多关于你的事!进来,进来,午餐准备好了!"
杜兰德家的公寓拥挤而温馨,每个表面都堆满了书籍、相框和各种小摆设。餐桌上已经摆满了食物——沙拉、奶酪、面包、几种不同的派,还有一大锅冒着热气的东西。
"Pot-au-feu!"玛丽骄傲地宣布,"传统的里昂菜。英吉利,你吃过吗?"
"我想没有。"英吉利谨慎地回答。
"比你们英国的炖菜强一百倍!"安德烈大笑着倒酒,"来,先喝一杯!"
午餐持续了近三个小时。英吉利被不断投喂各种食物和酒,他的"不,谢谢"被完全无视。法兰西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被迫尝试各种"你一定会喜欢"的菜肴。
"所以,"安德烈在第三杯红酒后问道,"你父亲是做什么的,英吉利?"
英吉利放下叉子:"他是...金融业的。在伦敦。"
"啊!银行家!"安德烈点头,"难怪他那么...英国。"
"爸爸!"法兰西警告道。
"怎么了?我说的是事实!"安德烈无辜地举起手,"英国人,特别是银行家,都像这样——"他板起脸,模仿夸张的英国口音,"'天气真糟糕,是吧?茶里要加两滴牛奶,不要三滴。'"
玛丽和法兰西大笑起来。英吉利抿紧嘴唇,但出乎法兰西意料的是,他随后也微微笑了:"相当准确,实际上。"
安德烈看起来对这个回应很满意,又给英吉利倒了一杯酒:"至少你有幽默感!不像你父亲,嗯?"
"安德烈!"玛丽这次真的看起来很震惊。
"没关系。"英吉利轻声说,"我父亲确实...缺乏这方面的品质。"
午餐后,法兰西带英吉利参观公寓。小小的客房里已经准备好了一张窄床,床头柜上甚至放着一杯水和几块饼干——典型的法式待客细节。
"你还好吗?"法兰西关上门后问道,"我爸爸有点...过分了。"
"不,他很好。"英吉利坐在床边,明显放松了一些,"比我想象的...热情。但很好。"
法兰西在他身边坐下:"等着瞧吧。今晚是平安夜,全家人都会来——姑姑、叔叔、表兄弟姐妹...至少二十个人。"
英吉利的眼睛微微睁大:"二十?"
"传统的大型杜兰德家族聚会。"法兰西笑着戳了戳他的脸颊,"准备好被亲吻、拥抱和各种私人问题轰炸吧。"
英吉利看起来像是要被处决了。法兰西忍不住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别担心,我会保护你的,英国人。"
下午晚些时候,当安德烈和玛丽准备晚餐时,法兰西带英吉利去了公寓顶层的一个小房间——她已故祖母艾德琳的旧书房。
"妈妈一直没忍心清理这里。"法兰西轻声说,推开门,"我想也许我们能找到更多...关于他们的信息。"
房间仿佛时间胶囊,停留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窄小的书桌上放着一台老式打字机,墙上挂着黑白照片,书架上塞满了皮面书籍和文件夹。英吉利轻轻触摸书桌表面,拂去一层薄灰。
"你很像她。"他看着墙上艾德琳的照片说。确实,尽管时隔半个多世纪,法兰西和祖母有着同样的眼睛和倔强的下巴。
法兰西打开一个抽屉:"这些是她的写作...她生前是当地报纸的记者,也写一些短篇小说。"
英吉利拿起一本相册,小心翻开。泛黄的照片记录着艾德琳的生活——街头抗议、咖啡馆写作、与朋友旅行。其中一张特别引起他的注意:艾德琳站在塞纳河畔,身旁是一个高个子金发男子,两人亲密地靠在一起。
"这是我祖父。"英吉利轻声说,指着那个男人,"路易·温莎。"
法兰西凑过来看:"他们看起来很快乐。"
英吉利继续翻页,突然停在一张照片前——艾德琳和路易站在一个小教堂前,她手上似乎戴着...
"这是...订婚戒指?"法兰西震惊地问。
英吉利皱眉:"我父亲说他们只是短暂相识,家族反对后很快就分开了。但这看起来像是..."
"正式的订婚。"法兰西完成他的句子。她迅速翻找其他抽屉,"这里一定还有更多。"
在一个上锁的小盒子里,他们发现了一叠用丝带捆扎的信件。最上面一封的日期是1946年12月15日,笔迹匆忙:
"我最亲爱的艾德琳,紧急调令来了。不是回伦敦,而是去孟买——明显有人刻意安排。我已尝试所有渠道申诉但无果。明早必须启程。请相信我,这不是结束。我会想办法回来,或安排你来印度。我们的婚约依然有效,无论他们说什么。永远属于你的,路易。"
法兰西的手微微发抖:"这完全不是你父亲说的版本。"
"不..."英吉利的声音变得奇怪,"完全不是。"
他们继续翻找,发现更多线索——一封未寄出的信草稿中,艾德琳写道:"你叔叔的干预太过明显。为什么外交部会突然将一个精通法语的外交官调往印度?这绝不是巧合..."
"我祖父有个叔叔?"英吉利困惑地问,"我父亲从未提起过。"
"等等..."法兰西突然想到什么,"你父亲今年多大?"
"六十二岁。为什么?"
"如果他在1946年还没出生...那么拆散他们的不可能是你祖父的'父亲',因为你曾祖父当时应该已经..."法兰西计算着,"至少七十多岁了?不太可能还在干预儿子的感情生活。"
英吉利脸色变得苍白:"除非...是我祖父的叔叔。我父亲的... great-uncle。"
"谁会这么做?为什么?"
英吉利没有回答,但法兰西能看到他眼中的不安。他们继续搜索,在一个隐藏的隔层里找到最后一份文件——一张剪报,日期1947年3月:《英国外交官路易·温莎在孟买意外身亡》。
"上帝啊..."法兰西捂住嘴。
英吉利震惊地盯着剪报:"我祖父...是在伦敦病逝的。至少家族一直是这么说的。"
两人沉默地坐在尘埃飞扬的小房间里,被这个意外的发现震撼。窗外的里昂渐渐沉入暮色,远处教堂的钟声敲响六下。
"我们需要问我父亲。"法兰西最终说,"他一定知道更多。"
杜兰德家的平安夜晚餐正如法兰西预言的那样盛大而嘈杂。不到七点,公寓已经挤满了亲戚,空气中弥漫着美食、香水和大蒜的浓郁气息。英吉利被介绍给每一个家庭成员,被迫接受无数个脸颊吻和各种私人问题。
"你在英国有城堡吗?"
"你们真的每天都喝下午茶吗?"
"你觉得法国女孩比英国女孩漂亮吗?"
英吉利像一艘暴风雨中的小船,艰难应对着每一波"攻击"。法兰西尽可能待在他身边,但很快被表姐妹们拉走去厨房帮忙。
"所以,英吉利,"安德烈在晚餐开始前把他拉到一旁,递给他一杯烈性的阿尔马尼亚克白兰地,"法兰西告诉我你们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在我母亲的书房?"
英吉利谨慎地点头:"关于我祖父和您母亲的一些信件。与我父亲告诉我的版本...不太一致。"
安德烈啜饮一口白兰地,眼神变得锐利:"啊。理查德·温莎说了什么?"
"他说...两人因为家族反对而分开。我祖父回到英国,娶了别人。"
安德烈发出一声冷笑:"典型的温莎式谎言。"
"您知道真相?"英吉利的声音紧绷。
"我知道我母亲直到去世那天都戴着她的订婚戒指。"安德烈直视英吉利的眼睛,"我知道她每年12月15日都会独自去巴黎,在同一个咖啡馆坐一整天。我知道她收到路易死讯的那晚,哭得撕心裂肺,说'他们杀了他'。"
英吉利的手微微发抖,白兰地洒了几滴:"谁...杀了谁?"
晚餐的铃声救了安德烈回答的义务。二十多人挤在长桌周围,盘子的碰撞声和欢快的法语交谈填满了房间。英吉利被安排坐在法兰西和一位耳背的姑妈之间,后者不断要求他"用正常的语言说话"。
餐桌上堆满了传统圣诞美食——烤鹅、栗子馅、牡蛎、各种奶酪和甜点。酒源源不断地流动,气氛越来越热烈。英吉利勉强应付着各种食物和问题,但心思明显在别处。
"你还好吗?"法兰西在喧闹中低声问他。
英吉利只是微微摇头,眼神空洞。
甜点过后,当大家移动到客厅喝咖啡时,安德烈已经喝得相当醉了。他拉着英吉利的手臂,声音大得所有人都能听见:
"告诉我,英吉利·温莎,你的家族现在还隐瞒着什么?为什么你祖父的叔叔要把他发配到印度?为什么关于他的死有两种说法?"
房间突然安静下来。所有杜兰德家族成员都转过头来,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爸爸!"法兰西试图干预,"不是现在..."
"不,就是现在!"安德烈甩开女儿的手,"七十多年了,我们家族一直带着这个伤痛。我母亲从未真正快乐过。而现在他的孙子出现在我的圣诞餐桌上?历史需要真相!"
英吉利站得笔直,脸色苍白但镇定:"杜兰德先生,我向您保证,我和您一样想知道真相。但我不认为在酒精作用下公开讨论——"
"哈!典型的英国回避!"安德烈讥讽道,"永远礼貌,永远不直面问题!"
"爸爸,停下!"法兰西站到两人之间,"英吉利和这件事无关!他甚至不知道这些!"
"但他知道该问谁,不是吗?"安德烈盯着英吉利,"问他父亲。直接问理查德·温莎:你家族对我母亲做了什么?对路易·温莎做了什么?"
英吉利的表情变得异常复杂。法兰西能看到他眼中的挣扎——英国式的克制与对真相的渴望在交战。
"我会...询问我父亲。"他终于说道,声音低沉,"但我不保证能得到诚实的回答。"
"那就别费心了!"安德烈突然转身离开,"温莎家的人从来不说实话!"
尴尬的沉默笼罩房间。玛丽匆忙打开收音机,圣诞音乐填补了空白。亲戚们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聊天,但气氛已经变了。
法兰西拉着英吉利的手:"我们出去走走。"
里昂的平安夜寒冷而美丽。老城区的街道装饰着彩灯,远处富维耶圣母院的金色雕像在夜色中闪耀。两人默默走着,呼出的白气在空中交织。
"我很抱歉。"法兰西最终打破沉默,"我爸爸喝醉后会变得...激烈。"
"他有权利知道真相。"英吉利出人意料地说,"我也有。"
法兰西停下脚步,转向他:"你会问你父亲吗?直接问?"
英吉利的眼神闪烁:"我...需要找到合适的方式。"
"什么方式?"法兰西追问,"温莎家族式的委婉暗示?还是直接要求答案?"
"这不是那么简单,法兰西。"英吉利的声音带着挫败,"我父亲不是...他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对一个简单的问题给出直接回答?"法兰西的声音提高了,"英吉利,这关系到我们家族的伤痛,也关系到你家族的秘密!我们需要真相!"
"我知道!"英吉利罕见地提高了声音,"但你不了解我父亲。直接对抗只会让他更加封闭!"
"所以你宁愿继续猜测?继续让谎言存在?"法兰西的眼中闪着泪光,"我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你已经准备好打破那些愚蠢的传统了。"
英吉利没有回答。远处教堂的钟声开始敲响午夜,宣告圣诞节的到来。彩灯在他们头顶闪烁,照亮两人之间突然变得巨大的鸿沟。
"我累了。"法兰西最终说,声音冰冷,"我要回去了。你可以跟着,或者...不。"
她转身走向家的方向,没有回头看英吉利是否跟上。雪花开始轻轻飘落,覆盖了里昂古老的街道,也覆盖了两颗同样受伤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