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装箱的铁门在扭曲的金属呻吟中彻底洞开。沙尘暴的先锋已经抵达,黄沙像液态的黄金从门缝倒灌进来,在车厢地板上形成不断升高的锥体。
二十多双眼睛在昏暗的角落里闪烁,像受惊的动物。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尿骚和伤口溃烂的甜腥味。他们蜷缩着,有些人身上还有未拆卸的镣铐,皮肤上烙印着丑陋的疤痕和编码,但我暂时并不知道它们的意思,也没兴趣知道。
目光扫过他们。一个断了手的青年下意识地把一个独眼少年护在身后。一个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老者 靠坐在角落,双臂无力地搭在膝盖上,仿佛曾经肩扛着什么无比沉重的东西,如今却只剩一片虚无。
“我……”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我需要谈谈。谁能……听懂我说话?”
沉默。只有风沙拍打箱壁的嘶嘶声。
良久,那个老者的喉咙动了动,破损的声带发出嘶哑、走调的声音: “你……说话的腔调……很古老。先生,你是谁?”
“古老?”我皱起眉,“我只是个迷路的人。您可以叫我阿尔萨斯,请告诉我现在是公元多少年?”
“是第四次世界大战之后的155年……”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从角落传来,带着一种冰冷的、刻意保持的镇定,“换算成公元纪年……大概是2422年。”
我看向她。后来才知道她叫艾莉娅。她的双腿自膝盖而下直接消失了,某种奇怪的接口暴露在外,但她坐得笔直,眼神像淬火的玻璃。
也就是说,现实也过去了……四百年?
这使得我的大脑一阵眩晕。
“你是……从过去来的?”那个被护着的独眼少年达尔,怯生生地探出头。
“是的。”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具有威胁性,“昨天对我来说,还是2022年。”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麻木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别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而最后,他们的脸上多了一丝……了然?
“地球……”
那个眼神空洞的老者,安德里尔再次开口,声音依然沙哑得如同风吹过废墟。
“早就被‘管理层’废弃了一百多年了。我们现在只是……被倾倒下来的‘叛乱分子’。”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在看着某个遥远的、其他人看不到的噩梦。
“废弃?叛乱?”我捕捉到这些危险的词。
“第四次世界大战后,大地被完全破坏,甚至半个非洲被沉入海中,地球表面被犁成了一片废土,活下来的‘首脑’放弃了地球,将几乎所有的人类领上并开拓太空。”
安德里尔咳嗽着,语气里没有崇敬,只有一种被抽干所有情绪的疲惫。
“但他很快就将权力下放,不再过问俗世。殖民卫星、天体城市……变成了公司和其他管理层的私人王国。”
“而我们,就是那些‘王国’与‘大人物’眼中最厌恶的东西。”
马尔科,那个护住独眼少年的断手男人,也开始用颤抖的嗓音呢喃着。
“没有特异功能,不是顶尖学者或者工程师?很好,那在这些管理者眼中你除了代替廉价但宝贵的机械送死以外就没有任何价值,甚至因过度饥饿劳累死在工作的路上都无人在意……”
“甚至如果反抗,即使你是他们的一员,最后也就会落到和我们一样被扔到被抛弃之地的下场。”
他的语调混乱,用词也夹杂着我没听过的词汇,但奇妙的是,就像在底层宇宙那样,某种超越语言本身的理解力让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所以,你们尝试过了不是吗?”
“是啊……”
马尔科发出一个破碎的、自嘲的哀叹。
“甚至已经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了,但是你的对手拥有你无法想象的技术和手段。之前任何有组织的反抗,都会被瞬间碾碎。只是我们这次,运气好,拿到了一点东西,但结果你也看到了。”
“最终这还是一场葬送了未来的失败。”
在他说完时,我们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我开始可以同他们我障碍的说话,而后愣在原地,
“所以,你们后悔了?”
“不。”
马尔科的回答快得出奇,几乎是在我的话音落下瞬间就响起了。
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沉甸甸地落下,没有激起多少波澜,却让整个集装箱陷入了一种更深沉的寂静。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因营养不良而深陷的眼睛里,没有激昂,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压抑到极致的坚定。
“只要目标是对的,走在上面的人就不会后悔。”
他如此说道,声音平稳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铁砧上敲下来一般。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力气,也仿佛在审视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
“如果这条路的尽头……是再也不会有一个孩子,需要为了活下去在八岁时就拿起比自己还高的枪、是再也不会有一个姐姐,需要为了保护什么变成连自己都认不出的怪物、是再也不会有人……被当成‘无用’的垃圾像我们一样被随手丢在这种地方自生自灭……”
他的目光没有看我,而是穿透了锈蚀的铁皮箱壁,望向某个遥远而虚无的点。
“那么,就算死在这条路上,也是最好的结局。”
我看着他那张年龄似乎与我相同却已被压力和痛苦刻满痕迹的脸,忽然感到了一种触动……一种不能让他们的命运再次停止的想法开始产生,但……这是正确的吗?
即使我的肉身的力量强大到了似乎无坚不摧的地板,可是这力量我自己都无法控制……
“阿尔萨斯先生……”安德里尔缓缓地、郑重地向我开口,那个称呼仿佛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我的姓氏是洛林。算了,请您继续。”
“我们需要您的力量。”
“……你确定吗?”
“十分确定,并且作为回报……既然您是来自过去的人,有一件事您必须知道。那个将权力下放的首脑名下,有一个名叫‘奇点之子’的子企业。他们……掌握着摆弄时间的技术。”
他抬起眼,目光像烧红的钩子一样锁住我。
“根据我们收集到的信息……他们可能甚至拥有将人送到过去与未来的技术。如果您愿意帮助我们……或许,那不仅能帮助我们,也能成为您回家的路。”
“……好吧。”
我以肯定的话语回应了他。这一次,我的答应里多了几分清晰的权衡,一种被那冰冷决心所打动的认同。
“反正目前,我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