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病房的消毒水味混着小米粥的香气从门缝里钻出来，我攥了攥口袋里的铜哨，金属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爬上来。昨天在招待所门口分开时，李队长说妈咳了整夜，一早转来医院吊水。门板上的"内科病房302"字样被太阳照得发白，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阳光斜斜地切过病房，在妈脸上投出细细的纹路。她比昨天在派出所时更瘦了，颧骨尖得吓人，头发像团枯干的草粘在头皮上。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滴往下掉，在空荡的病房里敲出单调的声响。床头柜上摆着个印着红五星的搪瓷碗，两个白面馒头冒着热气，旁边的玻璃瓶里插着支蔫了吧唧的野菊花。
妈闭着眼睛，眼窝深陷，睫毛上还挂着点没擦干净的泪痕。听见动静，她睫毛颤了颤，猛地睁开眼。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像是被烫着似的往后缩了缩，手背上的针头立刻回血，细管子里冒出一截红色。
"晴晴......"她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那些想说的狠话堵在喉咙口，看着她这副样子，突然就说不出来了。病房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的咔嗒声和药水滴落的声音。
我拖过一张木凳坐在床边，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妈悄悄抬眼看我，又飞快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被角。她指甲缝里还留着洗不掉的血痂，是昨天在派出所抓王建华时弄的。
"吃点东西吧。"我把搪瓷碗往她面前推了推，碗边烫得发红，"李队长买来的，还热乎。"
妈没吭声，眼泪却突然涌了出来，大滴大滴砸在被子上，晕出深色的圆点。她想去擦眼泪，手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肩膀一抽一抽地发抖："晴晴......妈对不起你......"
我拿起勺子舀了口粥，白瓷勺子碰到碗边发出轻响。粥熬得很稠，米粒都开花了，上面飘着几点油星子。这种放了猪油的小米粥，以前只有过年才能喝上一口。
"张嘴。"我把勺子递到她嘴边。妈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口地咽了下去，喉结一动一动的。粥汁顺着她嘴角流下来，我拿手帕给她擦嘴，突然发现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皮肤松垮垮地挂在脸上。
"那时候你才六岁......"妈突然开口，声音轻飘飘的，"你爹刚走没多久，债主天天堵门......有天晚上我高烧晕倒，是隔壁张婶把你背到公社卫生院......"她抓住我的手，冰凉的指尖用力掐进我肉里，"你趴在我床头哭，说长大了要当医生给我治病......"
勺子"哐当"一声掉回碗里，粥溅到了被单上。我猛地抽回手，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到冰冷的墙壁。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突然涌上来——昏暗的煤油灯下妈缝补衣服的影子，寒风里她把唯一的红薯塞给我时冻裂的嘴唇，还有那天她从王家门口回来时，嘴角那道没擦干净的血迹。
"所以你就拿我的通知书去还债？"我的声音发颤，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所以你看着林薇薇穿着的确良衬衫去上大学，看着我在纺织厂熬夜加班，你心里就踏实了？"
妈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输液管晃得厉害，我慌忙冲过去拍她后背，掌心能摸到她瘦得硌手的骨头。她抓着我的胳膊，费劲地喘着气，眼睛却亮得吓人。
"不是还债......"她从枕头底下摸索着，掏出个用蓝布手帕层层包着的东西，"晴晴你看......妈没骗你......"
手帕打开三层，里面是个棕色封面的存折，边角都磨圆了。我翻开一看，倒吸一口冷气——上面的日期最早是1978年，每笔存款都是三块五块的小数目，最后一页显示着总额：286块7毛5分。
"我每年都存......"妈说得急，又开始咳嗽，"想着总有一天......让你去复读......"她抓住我的手按在存折上，手心滚烫，"拿着......去交学费......妈知道错了......不该听王德海那个畜生的......"
"王德海到底拿什么威胁你？"我把存折攥得死紧，纸页边缘割进掌心里。上一世我问过无数次，妈总说"小孩子家别问"，然后就躲到厨房偷偷抹眼泪。
妈眼神突然变得惊恐，她猛地坐起身，抓着床栏杆往下滑，输液针头被扯出来，血珠子立刻从手背冒出来。"不能说......"她疯狂地摇头，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他会杀了我们的......就像杀了那个孩子一样......"
"什么孩子？"我扶住她摇晃的身体，她的胳膊细得仿佛一折就断。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照见她脖子上那块淡褐色的疤痕——小时候我问起，她说是烫伤的。
妈突然安静下来，直勾勾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她颤抖着解开领口的扣子，露出胸口那块比巴掌还大的疤痕，纵横交错的纹路像爬满了蜈蚣。
"这不是烫伤的......"她声音轻得像梦呓，"是王德海打的......那年我怀了他的孩子，不肯打胎......他就用皮带抽我......"她摸着自己的肚子，眼神空洞，"孩子没保住......是个男孩......生下来的时候还有气......"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前世林薇薇总炫耀她儿子长得像王德海，鼻子眼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时候我还傻乎乎地跟着附和，现在想来，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妈心上。
"我把他埋在后山的松树下......"妈突然抓住我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我手腕，"晴晴你记住，要是妈有一天不在了，你就去后山......把那孩子迁到你爹旁边......告诉他......他有个姐姐......"
眼泪砸在妈手背上，烫得她哆嗦了一下。我把她抱进怀里，她的身体轻得像片羽毛，后背全是骨头硌着我。输液管掉在地上，药水浸湿了我的裤脚，冰凉刺骨。
"妈对不起你......"她在我怀里小声抽泣，"那年招生办的老师来村里调查......我没敢说真相......我怕王德海报复你......"她突然坐直身体，眼神变得异常清明，"但是我留了证据......在王德海办公室第三个抽屉的砖头缝里......有他贪污救灾粮的账本......"
我愣住了。这才想起李队长昨天说的，王建华不仅揭发了王德海克扣公款，还提到有本关键账本一直找不到。
"还有......"妈的声音突然压低，抓住我耳朵凑近了说，"你弟弟的死......不是意外......是王德海的儿子推的......我亲眼看见的......"
病房门突然被推开，李队长端着个铝制饭盒走进来，看到我们抱在一起，脚步顿了顿："那个......我买了点油条......"
妈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松开我，飞快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只有颤抖的睫毛暴露了她没睡着。我捡起地上的输液管，发现针头还能用，小心地帮她重新扎进手背。
"李队长，"我站起身把存折塞进裤兜，"我妈说王德海办公室有账本，在第三个抽屉的砖头缝里。"
李队长眼睛一亮，钢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哪个办公室？公社还是大队部？"
"应该是现在的村委会，"我想起前世去过的王家老宅，正屋墙上挂着王德海当村支书时的照片，"他办公桌右边第三个抽屉，最底下那块砖是松的。"
妈突然轻轻哼唧了一声，眉头痛苦地皱着。我摸了摸她额头，烧得厉害。李队长赶紧放下油条去叫医生，走廊里很快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医生给妈打了针退烧剂，又换了一瓶药水。妈睡得很沉，嘴巴还微微张着，像个孩子。阳光照在她脸上，我第一次发现她眼角的皱纹这么深，白头发也比黑头发多了。
"苏晴同学，"李队长站在门口，声音压得很低，"省大来消息了，让你下周一去报道。"他掏出个信封递给我，"这是学校发的助学金申请表，还有......"他从公文包角落里翻出个红本本，"你母亲坚持要给你的，说是你爹留下的。"
红本本是个陈旧的退伍证，封皮上的八一军徽已经磨得模糊不清。翻开第一页，是爹年轻时穿着军装的照片，眉眼间竟有几分眼熟。我突然想起王建华前世偷偷藏起来的那张黑白照片——原来那根本不是王德海，是我爹年轻时的样子。
"你爹以前是侦察兵，"李队长叹了口气，"1966年退伍回来就被打成反革命......可惜了......"
我摸着退伍证里夹着的干枯花瓣，突然明白妈为什么总说"你爹是好人"。原来不是她懦弱，是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爹最后的尊严。
妈翻了个身，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我凑近一听，是在叫我的名字。"晴晴......别走......"她喃喃自语，伸手胡乱抓着，抓住我的手指就不肯放了，"妈陪你去上大学......给你洗衣服......"
我把脸埋在她手背上，眼泪浸湿了她枯瘦的皮肤。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像一条通往未来的路。
"妈，"我握紧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省城看 内容包含敏感词，请修改后再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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