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
周六早上6：23，诺维拉手上捧着个复古款诺基亚走进了补习班的教室。偌大的补习班教室人满为患，唯一的空调机开足了马力，嗡嗡响个不停，搅得诺维拉好生烦躁。同学们都趴在桌上补觉，诺维拉情不自禁放低了声音与电话那头的老师交谈。
她习惯性地从第一排的空位桌下拉出那张专门为她预留的宝座。她放下书包，肩上已经被勒出两道深深的痕迹。她右手仍抬着电话，左手则去检查脚踝的伤势——自昨天的受伤后，她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穿短袜了。
“我再说一遍！你！诺维拉！年级排名进步152！可喜可贺！”电话电话那头的喜悦已经满得溢了出来，但那兴奋的嗓音背后，似乎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长期嘶吼留下的沙哑和疲惫。这可吓得诺维拉赶紧把电话拿远，检查是不是不小心开了免提。
昨天脚踝的伤口并没有完全结疤，今天她又穿的长袜，辛勤工作的血小板竟直接把袜子和伤口黏一块儿了。诺维拉扯着疼。
152……她的「理性」消化着这个数字。
152，一个漂亮的增量。在诺维拉所在地学校，这就意味着她几乎可以考上全国最好的9所大学。
“你应该感到无比的高兴！”「理性」又开始嚷嚷，“这是你努力的回报！你离你的目标更近了！”
教室封闭空间内的空气浑浊不堪，肩上的弹性形变还尚未复原。「理性」与屠老师的话语在耳畔连环轰炸，熬夜刷题带来的头昏脑涨也因此加剧了几分。诺维拉把心一横，使劲一扯，袜子和伤口被她硬生生分开。“嘶——”生理上的刺痛使耳畔的喜报显得尤为刺耳。
“谢谢老师！我要上课了！”她几乎是掐断了电话，把那个噪音源头猛的塞入口袋，就像丢掉了一块烫手的山芋。血又开始流了。
152……152……
随着电话挂断，世界仿佛被抽走了大半的声音。只有空调机还在响个不停，混杂着同学们微微的鼾声……诺维拉还听见了因自己撕开伤口所带来的更频繁、深沉的换气声。
「理性」还在脑内狂欢——以现代网络用语说，这叫开香槟。
香槟……152……
诺维拉呆呆地低头望着伤口。她静静地看血，缓缓从伤口流经脚踝，流到脚后跟上，流进鞋子……然后它们将充盈整个鞋子，把诺维拉的脚和和鞋子融为一体，再也取不下来……
152。「理性」还在在意这个数字。可诺维拉和它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她渐渐体会不到「理性」为何而欢呼了。
唔……她晃晃脑袋，起身走向走廊那头的饮水机。
“只有1分26秒上课了。以你的步伐速度，会错过42秒开课的复习时间。算上老师的寒暄，你将错过17秒的知识点复习，而这可能就导致你高考时少考0.5分，就会直接导致你被573人碾压过去，就可能会直接导致你与梦想的名校无缘……”「理性」还在说教。
152……152……152……
“你有些聒噪了。”诺维拉把手背靠在额头上，似乎想要摆脱它。“你也说了「可能」对吧？既然是小概率事件，根本不必要如此大费周章的算计。”
令人意外的是，「理性」竟首次认同了诺维拉的反驳。诺维拉这才略带困意地走出了教室。
……
“呼——”
走廊的墙壁上每隔一段就有一扇窗，初夏的早晨还很凉爽，几阵晓风穿堂而过，吹得诺维拉活了过来。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耳畔不再是沉闷而单调的嗡嗡。远方的蝉啭与鸟鸣随风飘进诺维拉的耳朵，仿佛正呼唤着她。
她的肩膀恢复了，头痛也忽然好了大半。她的步伐稍微轻快起来，虽然每走一步脚上微妙的刺痛就扎她一下——但她莫名觉得，夏天本应用这般步子。
她挑选了一扇最钟意的窗子。玻璃板只能整体打开1/4，可这阻止不了诺维拉向外望去。她见比她小许多的成群结队出行的孩子们，见一只欢快的麻雀快速略过一棵郁郁葱葱的树，她见一片叶子因此而左一摆右一摆飘落，平静地落在池塘的水面，激起一圈——横纵交替的波？
她的盯着涟漪入了神——
152……是个因变量的变化量吧……那它所对应的自变量的变化量呢？如果写成一个函数，即f(x＋△x)－f(x)＝152，那么……
△x等于什么？
等于多刷了1000道题？多熬了200小时夜？多忍了屠主任50次废话？
等于沉重的书包？等于变形的肩膀？等于脚踝上不断流出的鲜血？还是等于这难以名状的……像被抽走了脊柱般的支撑，只剩下一副名为“学习标兵”的标本在行走的空洞感——就像氧化铝栏杆里那个扭曲模糊、失了魂的倒影？
……她的思维随着肉体同时放风，仿佛误入监狱的犯人终于来到了光天化日之下。趁着「理性」仍然在为152沾沾自喜，她抓紧机会思考下去。
152的真正含义是什么？是年级排名的数字。年级排名又是什么？是对未来能考上的大学的一个预测。但为什么一定要考上好大学？我真的想要考上好大学吗？…………
并！不！想！
诺维拉只能活一辈子！作为巨大机器中螺丝钉的人生不是诺维拉想要的人生！
是什么无与伦比的大学让人错过了四季的风景？是什么光辉灿烂的前程让人失去了生命的激情！……
「理性」声音冰冷：“禁止想这些没用的。”
152。诺维拉又想了一遍这个数字。「理性」的声音在脑海中渐弱了——也许只有这种东西会被一个数字麻痹了。诺维拉不屑。
她的手有些发抖，这是她第一次真正逃脱「理性」。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小心翼翼开启了久违的哲学思考模式，挖掘起这件事情的深层原因——
高考的最初目的，乃是对更美好生活的期盼与努力。
每个人都希望生活更美好，这无可指摘。可生活美好最重要的标准，并非仅仅因为你拥有学历、金钱、地位、名誉——这些是你的“所有”，而在于——你的“自我”。
以你的健康为前提 ，你的性格，你的激情，你对待事物的独特态度，你对事件的独特见解——这才是你的“自我”。
这就好比一台电脑：不论它的显示器、键盘、鼠标如何华丽方便，中央处理器要是坏了，它就整个坏掉了，它就不是一台合格的电脑。人亦如是……
……
「理性」偏偏又在这个时候出来打岔：“收回你的怀疑思绪…快回教室，诺维拉……只有1分27秒上课……”
可怜啊！诺维拉屏蔽了它那微弱的干扰。
……
至于高考……它难道是谋生的唯一绳索？似乎还是最轻松的一条？不……它是吞噬人的怪物！它把“美好生活”的许诺，扭曲成自我献祭的咒语！我们献上健康、思想、个性——所有构成“自我”的东西——去换那些外在的‘所有’：分数、排名、文凭…就像为华丽显示器，献祭了CPU！
看看这体制！抬高熬夜刷题的“所有”，榨干我健康的“自我”！抬高重复答案的“所有”，囚禁我思想的“自我”！抬高整齐划一的“所有”，绞杀我个性与感受的“自我”！……这好似博弈论中的“万元陷阱”，最终为了一点微薄的“所有”倾尽了一切！
“……倾尽了一切啊！”想到激动处，诺维拉不禁小声叫了出来。她的手上下大幅战栗着，猛然一挥——
「理性」发出了最后的、虚弱的警告：“危…险……停……”
“哗——”
诺维拉的脚踝伤口处忽然再次剧烈地疼痛起来。随之而来，一些蒸汽也溜进了她的裤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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