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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张的黄昏

阿波罗尼亚

弓身、疼得大叫、眼泪生理性地涌出。滚烫的液体几乎瞬间穿透袜子,灼烧着她脚踝上本就未愈的伤口,一阵尖锐的剧痛直冲头顶。

疼痛暂时压倒了她所有的哲学思考。

她惊愕地抬头,只见一个瘦高的、面无表情的身影正端着个冒着热气的保温杯,杯口还在滴着浅褐的液体——那是诺维拉手的挥舞而荡出的,牢张的续命枸杞水。他空洞的眼神扫过她。

1秒的停顿。

牢张蹲下、放杯于地、盖上盖子、左手掏纸巾、右手向诺维拉伸去,示意扶她起来。“对,不,起。你,没,事,吧?需,要,去,医,务,室,,吗?”

牢张言语的顿挫十分奇怪。他没声发音的气息是连续且稳定的,可每个字中间要间隔比常人更多的时间。配合上他那五字一小眨十字一大眨的眼皮,让诺维拉产生了一种格格不入的异质感。

诺维拉嘴角仍然因疼痛而抽着。她摇摇头。

1秒的停顿。

牢张接收了她拒绝的信息。他端杯、站起、左手放回纸巾、右手收回到裤缝处。“抱歉。”他一步一步走了。

诺维拉认定他关心别人的方法是通过理性归纳法得来的。归纳法可是科学研究的核心方法,主打一个高效实用。牢张就是如此实用的完美造物啊!

她母亲的话语在耳畔萦绕起来:“你看看人家牢张,除了学习什么都不干!”

“这就是普世价值的最高体现,母亲。”诺维拉在心中点评道,“但也许等到他博士毕业、再为社会勤勤恳恳了几十年后,退休的那一天,他会忽然发现他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做不了。那才是……一无所有啊。”

「理性」乱码般的杂音:“烫…伤…时…间…损…耗…上课…效…益…最…大…化…”

嘶——光顾着批判别人家的好孩子牢张了,烫到的伤口却忘得干净。回去上课?还是去医务室?这是不仅是一个简单的选择,更是一个态度的体现。

“回……课……”

啪!诺维拉狠狠拍了「理性」一巴掌。「理性」的声音像被打碎的玻璃一样,四散飞溅,最终化作她耳边一种单调的、持续的背景嗡鸣,正如考场那只永不停歇的空调。

她跛着走向厕所。跛行一步,脚踝都传来火烧火燎的刺痛。

牢张从对侧的男厕走出来,眼神一瞬也未落在她身上。两个身影,跌跌撞撞与精确机械,在走廊交错而过,没有一丝交集。

……

诺维拉生硬地把脚从鞋中取出,一点一点地脱下袜子,免不了一阵伴着凉爽的刺激。她双臂抱住大腿,把它抬到洗手台上——许久未肢体活动,韧带仿佛变成了钢条。白皙的脚踝上,老旧的伤疤和刚起的水泡共处一处,格外醒目。

差点滑倒。她把脚踝对着洗手池的水龙头的正下方。

“哗——”啊!清凉!身体的感觉好久没有如此鲜活过了!诺维拉感到一阵沁人心脾的舒爽,缓缓等待着水流麻痹掉伤口的灼热。

完毕。她小心翼翼穿上袜子,尽量让袜子最洁净的一处与她的双重伤口贴合——虽然最明知最终仍会黏连在一起,但这近乎仪式般的徒劳,已是她此刻能给予这份痛苦的最大、也是最后的怜悯了。

上课已经38秒。她对着镜子,抚了抚自己的紫发。

……唔,藏在黑框眼镜后的,是牢张的同款眼神啊。

不过还有救……这双眼中的血丝告诉我,我至少还能感知到些许痛苦……至少不全是,麻木不仁……

痛苦是鲜活的,它使人大悲大泣,你会在如此眼泪中昏沉睡去。但待到明日,拉开窗帘时,它便会被记忆挂上枝头,成为琥珀,化为一深迎着阳光的呼吸与微笑。

麻木却不是如此,它并不如前者那般炽烈。但它会悄悄将你的眼、你的心上,撒下一层薄薄的灰——它竟日如此,最终使你,永远无法再见到太阳。

永远无法再见到太阳……

诺维拉一阵恶心。

牢张那张空洞的脸、机械的动作、怪异的声音不断在她脑海中闪回、放大。他的形象与她母亲的话、与「理性」曾经规划的“光明未来”彻底重叠,成为她所能想象到的、最恐怖的未来图景。

未来光明如是了又如何?进步了152名又如何?最终还不是走向不同的腐烂?甚至变成他那样……太阳也照不到他的墓碑。诺维拉想。人们一定会缅怀牢张,因为他们需要更多的“牢张”。他不是因他的性格而被悼念,只因需要更多这样的祭品,去填饱那名为“社会进步”的永恒饥渴。他是作为一种“偶像”,引着所有鲜活的人们随着他奔向泥沼里去……

她猛地干呕起来,冰冷的洗手台边缘硌得她胃部生疼。不是生理上的恶心,而是灵魂对那具行尸的剧烈排异反应。恶心不再是情绪,它变成了一种医学现象,攥紧了她的心脏,压扁了她的肺叶,让她无法呼吸。

……我必须让这一切停下来。立刻。马上。

老年机突兀地亮起,是屠主任的讯息:“明天下午学术厅,教育部部长莅临,你的进步之星演讲是重头戏。稿子必须充满正能量,多写感恩学校、感恩老师、歌颂奋斗!你和我的前途、学校的荣誉都在此一举!我可是熬了三个通宵准备的接待方案,千万别搞砸了!”

诺维拉忽然想起不知从哪听来的闲话,说屠主任年轻时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曾经也有什么教育理想,后来……后来就没后来了。只剩下年复一年越来越精致的排名表,和一场比一场声势浩大的动员大会。有人说她是“嫁给了学校的工作狂”,也有人说她是为了那个早些年积劳成疾去世、同样身为老师的母亲未完的“事业”……

诺维拉瞟了一眼信息,没有点开,随手把老年机扔进兜。她叹了口气。

哼……教育部部长……

你准备好聆听真话了吗?

……

远处教室,补习老师通过小蜜蜂扩音器传来的点名声,已第三次念到“诺维拉”。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谴责,像最后通牒,顺着空旷的走廊飘荡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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