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夺门而出的人分为两种:灵魂急于奔向自由的,和肉体急于奔赴下一个战场的。
通常是牢张第一个冲出补习班的门,她第二。但今日情况略有不同。诺维拉慢悠悠地手气书包来——毕竟她有一个令人振奋又恐惧的计划正在酝酿,而内心的惊涛骇浪需要表面的闲适来掩盖、抵消。
拿起、入包、拉链……她将手上的机械动作与内心的激烈起伏强行分开——平日「理性」的全面控制就是如此运行的。不过今日,这样做并非因「理性」的魔爪再次伸出——而是源于诺维拉本人的意志。
呼……对!就是这样!表现出与平时别无二致!去扮演那个“进步之星”诺维拉!……但要表现得更放松些,可以打消老师的怀疑!……但如果老师问起来……就推辞说我因为名次进步而小小激动!……似乎再快些似乎更像平时?加点速度离开?……
诺维拉背上那个将她的肩膀勒出凹陷的大书包,上下抖抖身子,让书包紧紧贴合她的背。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掂量这份负担与沉重的痛苦了——正如她将要背叛的一切。
深呼吸。
脚踝的伤口被暂时被涌动的肾上腺素压了下去。她的步伐轻盈了起来,甚至带点早被遗忘的、年幼时一蹦一跳的的味道。
……这太明显了!她跳了两步又把脚安分下来。但心可是一直跳个咚咚的啊!
……我为什么想出这个法子?诺维拉问自己,并悄悄为自己打气。
为了终结这麻木!为了在制度的铜墙铁壁上撞出裂痕!哪怕只是为了一个模糊不清的、新的可能!
为了在表彰大会上,让他们看看这“进步之星”奖章背面锈蚀的灵魂!为了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将“进步”定义为“生产”的无可根治的顽疾!
……诺维拉眼神里的迷茫中露出了些许的坚决,甚至带有一丝丝悲壮。她直奔小卖部而去,她要购买一些灵魂的硫磺和硝石,她要让灵魂重新点燃!产生爆炸!
“我是炸药。”她轻声念着,嘴角微微向上。
……
径直走向冰柜,快速,沉默。付款时,手冰凉着颤抖,决绝,却不退缩。
从未环视周围的目光,从未过问服务员的脸色。
“全天加班,自己吃午晚饭。”手机上传来母亲的信息——这最后的不在场证明,冷酷、高效、且完全符合她母亲一贯的行为模式。诺维拉几乎能想象出她发出这条信息时面无表情的脸。也好,这彻底消除了她最后一丝基于亲情的、毫无必要的愧疚。
呵……普罗米修斯的火种、迪奥尼索斯的狂醉……
她把酒拿校服的外套裹好,深深地放进书包的最大夹层。这是她小时候看谍战电影学的手艺,毕竟反派安炸弹时都这么干。
……
天台,32楼。
夕阳撒在诺维拉脸上,明亮又舒适。她回忆着什么功课也没做的今天。这在毕业季可是大忌中的大忌啊!然而她就这么理所当然地这么做了。她吃过午饭就一直睡,那消失了三年的午觉仿佛都在今天补了回来,一觉醒来已经接近晚七点了。她出门随意买了个汉堡,带上了她的灵魂炸药。
她已经斩断了所有的退路。自由带来的快感与焦虑充盈着她的心。
她欣赏着落日的美。鲜亮的橙色巨轮在远处的高楼从中悠闲地悬停着,仿佛与行色匆匆的人们完全不在一个节奏与心情上。晚风吹过诺维拉的鬓发,纤细而悠长的几缕紫色飘扬着,在她的视线中晃来晃去。她朝楼下的上班族们摆摆手,这是最后的告别了。
……她掏出一本极厚且宽大的字典,轻车熟路地翻到中间偏后的某一页。里面夹着一张《理想国》的残页。她将它无比郑重地取出。
她找张废旧的椅子,将把残页轻盈的放在膝盖上。她右手取出汉堡吃起来,左手婆娑着撕毁处的粗糙——她对这纹路的轨迹与纸上的字迹早已滚瓜烂熟。
“……苏格拉底:让我们想象一个洞穴式的地下室,它有一长长通道通向外面,可让和洞穴一样宽的一路亮光照进来。有一些人从小就住在这洞穴里,头颈和腿脚都绑着,不能走动也不能转头,只能向前看着洞穴后壁。让我们再想象在他们背后远处高些的地方有东西燃烧着发出火光。在火光和这些被囚禁者之间,在洞外上面有一条路。沿着路边已筑有一带矮墙。矮墙的作用象傀儡戏演员在自己和观众之间设的一道屏障,他们把木偶举到屏障上头去表演。接下来让我们想象有一些人拿着各种器物举过墙头,从墙后面走过,有的还举着用木料、石料或其它材料制作的假人和假兽。而这些过路人,你可以料到有的在说话,有的不在说话。他们是一些和我们一样的人。这些囚徒除了火光投射到他们对面洞壁上的阴影而外,他们还能看到自己的或同伴们的什么呢?……”
是啊,他们都在洞穴里,看着墙上的影子。屠主任、校长、甚至母亲……他们以为影子就是真实。
而为了警醒自己、警醒人们,我必须点燃炸药——纵使这铜墙铁壁纹丝不动也无关紧要,因为我至少选择了点燃。这就够了。
我想如果古希腊有炸药的话,苏格拉底一定不会介意点燃它——然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这炸药并不会炸毁那满是虚假的洞穴,但它会昭示着一个滚滚而来的时代:因为此后将有无数声的爆炸回响在耳畔,而人们会因此醒来。
“我并不介意成为引线。”诺维拉平静地念到。
“嗤——”她拉开拉环。
她仰头灌下一大口。即使是3%是浓度,液体也并非想象的甘霖,而是一股粗暴的、灼热的洪流,瞬间烧过她的喉咙,撞进胃里。她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再次被逼出眼眶。辛辣感像无数细小的针,刺醒了麻木的味蕾和食道。
一种奇异的暖意从胃部开始扩散。血液的流速明显加快了,心跳声在耳膜里变得清晰可闻——咚,咚,咚,沉重而有力。
她感受着这份陌生的、甚至略带不适的生理唤醒,就像强行启动了一台生锈的机器。脚踝的疼痛似乎也变得更加尖锐和明确。
她又喝了一小口。这一次,她刻意让液体在口中停留片刻,品尝那古怪的甜腻、麦芽的微苦、以及酒精本身的凛冽。每一种味道都如此清晰,强烈地宣告着它们的存在。它们制造一种新的、剧烈的“不适”,来让她重新体验和确认所有其他“不适”的存在,从而对抗那种更可怕的、无声无息的“麻木”。
“感觉到了吗……”她低声自语,声音因酒精的灼烧而有些沙哑,“…这就是…活着的滋味?哪怕是……痛苦的滋味?”
每咽一口,她的眉头都因那刺激的口感而紧皱一下。酒精的热力在她体内迅速积聚,皮肤开始发烫,脸颊泛起红晕。一种轻度的眩晕感袭来,世界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但这种失控感并没有让她恐惧,反而带来一种打破枷锁般的自由错觉。
……
为了看见光,哪怕先要灼伤眼睛。
她把空了一半的罐子放回书包,收拾好旁边的残页,起身离开。
明天,学术厅的讲台将是她的洞穴出口,也是她点燃炸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