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天后,学术厅内——
台下第一排,教育部部长和其他几位领导正襟危坐,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仿佛一台无声却压力巨大的评审机器。
“想想倒计时牌上的数字!想想我们曾在誓师大会上攥紧的拳头!现在正是把那股劲儿拧得更紧的时候!别让暂时的松懈稀释了我们的决心,从这一刻起,整理好状态,带着刚考差的悔恨和对下次考试的期待,继续往前冲!——”
学校领导屠主任把那张大脸凑在舞台左侧讲台的麦克风上,正给同学们打鸡血。虽然30年的马屁经验足以让她写出豪情万丈的演讲稿,虽然高考的确迫在眉睫,虽然暑假的诱惑足以动人心弦……
学术厅还是哈欠连天。
腰背挺直?只坐二分之一?不可能的。
嗡嗡之声不绝于耳,跟牛棚似的,搅得屠主任好生烦躁。
“安静!”她暴喝。
……短暂静寂后,同学们哄堂大笑。
“呐↑↓!”屠主任像受了侮辱一般怒吼。
同学们笑地更欢了。当众嘲讽老师是他们唯一释放压力的办法。
台下领导们仿佛正对她指指点点。屠主任眼见的收不住场子,忙叫了个方面大耳彪悍如虎的数学老师(据说那位老师在外自称体育老师)上台替她主持纪律,自己则退居幕后。
耳畔的喧闹声逐渐衰退。屠主任走到舞台背后,打开红色的帷幕,进入候台间。
“诺维拉同学,”她转身关上候台间的幕布,穿过一摞摞整齐摆放的椅子堆,“马上轮到你上台发表感言了。紧张的话就深呼……”
诺维拉半躺在其中一张椅子上,面色红润而非平日的苍白。她的脖子躺搁在椅背的上沿,略带血丝的眼睛望着头顶上方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智能手机,左手拎着一罐饮料,从椅座侧畔无力地垂下。这场景令屠主任一时摸不着头脑。
“……咳咳,诺维拉同学,手机与酒精在学校是绝不允许出现的。”屠主任顿了顿,“今天有教育部部长莅临,手机我没收了。你马上要进行进步之星演讲,请调整好状态。”
她现在可不敢像平时一样对诺维拉发狠,毕竟事成与否全看诺维拉的心情。她微蹲下,伸手去拿饮料罐。诺维拉在她摸到的刹那一把抢回,厌恶的眼神透过大黑框眼镜,仿佛屠主任的手刚摸过大粪。
“社恐喝点小酒壮胆罢了。您还真是生怕在领导面前丢脸呢~”她做作地说,一边把罐子上“酒精浓度3%”的标识转给主任看。她又拿起手机凑到主任眼前道:“喏,演讲稿。”
“我马上把它打印出来。”屠主任急中生智,侥幸着还好没有哪位领导来视察演讲准备情况。她突然坐在诺维拉身旁,双手轻放在她的小臂上,眼神和蔼道:“诺维拉,你是个好孩子,对不对?应该知道这是校规所不允许的,对不对?距离高考仅剩1个月,对不对?看在你进步明显的份上,我不会向上级反映此事。但你……”
“要是上级知道屠主任您办事不利,咱俩都得玩完,对不对?”诺维拉学着屠主任那副虚伪的嘴脸,哈哈大笑,“我是说您前段时间怎么突然兢兢业业起来!原来早就准备在部长面前挣表现!”
“你!……”她噎住了,脸涨得通红,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裙角,似乎想发作又拼命忍住。她不知是否应当叫停这次演讲。如果演讲成功,部长见屠主任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培养的品格端正成绩优异宛如天上的文艺与理性的淑女之神降临人间,他这一高兴,那屠主任不说是登上人生巅峰也是必须加官晋爵——屠主任原本对这件事胜券在握,诺维拉的进步之明显更是让她喜出望外,她甚至连今晚市中心最高档酒店宴会厅的升职宴都提前一周订好了,菜单是她亲自敲定的,连餐后甜点都要了双份。
她私下统计过,部长平均20年视察一次他们学校。换而言之,她未来20年的命运全搭在面前这个半大不小的紫发小姑娘身上。
但平日里内向腼腆诺维拉竟变成了这副狂野的模样。屠主任心里直打鼓,暗骂诺维拉关键时刻掉链子,又期望她能超常发挥……
……
“下面,有请进步之星诺维拉同学,为同学们做分享!”
幕帘外传来主持人的声音。诺维拉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褶皱,把饮料罐子塞到屠主任手里。
她走到候场的台阶旁,听见身后的屠主任微微颤抖的叮咛:“别出岔子。我家的未来……可都在你身上啊——”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她的眼神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与恐慌,但那脆弱仅存在了千分之一秒,立刻又被惯性的强硬所覆盖。
诺维拉走上舞台,没有回头。
哼,您平日压榨我等的青春,欺骗我的理性,让它将你那令人作呕的“鼓励”之言奉为圣旨,使我陷入无尽的麻木与对本能的压制!而现在,你却把你的未来交给我来决定?……
前几个月那个乖巧懂事、勤勤恳恳的诺维拉消失了。酒精像硫酸一样腐蚀掉了她所有的伪装和枷锁,思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燃烧,清晰、锐利,带着毁灭性的灼热。
诺她的目光扫过台下。第一排,是部长和领导们精心调试过的面具。后面,是黑压压的同学,有的麻木,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则用看戏般的眼神望着她——这个刚刚荣获“进步之星”的模范标本。
模范……标本……
一个冰冷的比喻瞬间攫住了她:奴隶主。史书上那些抽打奴隶的庄园主形象闪过脑海,但立刻被她否定。不,那太古老了。现代的奴隶主更高明,他们不靠皮鞭,他们靠的是希望——一个用“美好未来”编织成的、永远吊在眼前却永远吃不满足的胡萝卜。他们让你自己鞭策自己,自己奴役自己。
她的目光跳回第一排,跳回身边候场区幕布后那个身影。
看哪!他们又何尝不是奴隶?! 部长是更大体制的奴隶,追求着看不见的政绩;校长是升学率的奴隶;而屠主任,是她那“二十年仕途”的奴隶,是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欲望和恐惧的奴隶!
一个可怕的链条在她脑中清晰起来:所有人,都在一条巨大的、自我奴役的食物链上! 每个人既是上一环的奴隶,又是下一环的奴隶主。每个人都在用一套相同的、冠冕堂皇的话术,欺骗着别人,也麻痹着自己,共同维护着这台巨大的、吞噬鲜活生命的机器,源源不断地生产着合格的、沉默的、精致的螺丝钉。
“我不要在这样的环境中活着!”诺维拉暗暗想着,“我不要做螺丝钉。我要逃到那与世隔绝的地方。我要到桃花源去,到乌托邦去。我要在那里孤独终老……”
场下掌声雷动。校长示意她开始演讲。诺维拉回过神,清嗓。
“奴隶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