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处——
10来名校领导到位。屠主任到位。教育部部长在门口留下几句怒言后摔门离场。
诺维拉静静地站在一大堆穿着行政夹克的黑衣人面前。他们当中唯一一抹淡黄色长裙是屠主任穿的。30分钟前还满眼期盼的她此时已经人老珠黄了一般,面色蜡黄,眼里血丝密布。诺维拉看得出来,那双红红的眼睛对并无她的敌意——那是失望、不解、一丝丝愧疚……以及未来的崩塌。
一句“奴隶们好”让20年来的日日夜夜说没就没。升职宴肯定是黄了,菜还不能退,只能晚上哭着吃完。屠主任的眼泪在眶里打转,她拼命让它不留下来。
诺维拉冷冷地看着她,深紫色的双眸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看!这个体系的崇拜者竟如此不堪一击!她努力避免和屠主任共情。她觉得同情会泯灭了她内心的真理。
屠主任声音虚弱地宣布着她的罪状,丝毫没有提及她自己的前途尽毁。诺维拉心不在焉地回应着。
领导们的判决结果很明确:开除学籍。校长发信息给诺维拉母亲,强调此事对学校声誉的毁灭性打击,并勒令家长严加管教。
诺维拉点点头。她早预料到了这结局。
……
1小时前,她才从这条小巷走来;1小时后,却又要原路走回去。这急剧缩短的放学时间差让诺维拉极其不适应。平日里,这巷子从来洒满朝阳或晚霞。
如今夏日,临近中午的烈阳已升至半空。从月考那天起每晚都下绵绵的中雨,使空气很不透彻。潮湿的水雾折射着紫外线,让它们从四面八方来到诺维拉的身上、脸上,使她不知道遮哪儿才好。
她把所有的书、连同这三年所有的沉重回忆都背在了肩上,书包仿佛比平时沉重了十倍,气又喘不过来,还要全身前倾以防摔倒……诺维拉感觉一层薄汗挂在她脸上,擦了又出来。
周一正是打工仔们最忙碌的时节。平日热闹的小巷子显得冷清了。偶尔传来老式三轮嘎吱嘎吱的开动声,被诺维拉的耳膜无情地挡在门外。远处的玻璃高楼反射着每个角度射来的光线,时不时在她的黑框大眼镜上扫出一片光斑。
世界灰暗了下来。寂静、沉默,无所归属,无所从来去往。诺维拉向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士兵,耳畔的那句轰鸣还在回响着,可周围已经死寂。
奴隶们好。当时的快意仍有余温,挣脱枷锁的自由也还令人兴奋,但其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空洞,一个虚无。这空洞从诺维拉出教育处的那一刻,不经意出现在了她的心中。当时的她仍在情绪之中,尚未察觉。等现在忽得反应过来——却为时已晚。
这虚无空洞迅速吞并了她的全身、她的大脑。激动的情绪被逐渐隔离开来。“我知道我的身体还在产生着令人‘激动’的激素。但我并没有切身体会到它。”诺维拉心说。
她的确点燃了炸药,但究竟炸毁了什么?洞穴里的人们只是被巨响吓得集体一哆嗦,恼怒地回头看了一眼那爆炸的火光,抱怨着“真吵”,然后揉了揉被晃到的眼睛,又习惯性地转向了那片他们更熟悉的影子岩壁。
……是!她的确炸毁了什么!她把自己给炸毁了!她现在身遭是一片废墟!就如同她回家的脚步一样,不知该往何处去!
在某个十字路口,她甚至习惯性转去了补习班。她感到一阵荒谬与更深的失落。
……
学区房门打开的嘎吱声响和往日一般无二,但诺维拉愣在了原地。这间不到30平方米的学区房乃是专门为她的学业而买下的,如今却在最后关头失去了它原有的意义。诺维拉仿佛踏进了一片新的空间。
她盯着门口的鞋柜许久,这产生了奇怪的现象:平日的鞋柜仅仅作为一个盛放鞋子的“工具”存在,诺维拉也是开柜即用,压根没注意过鞋柜本身。可现在的鞋柜却失去了它“顺手”的特点——它变成了它变成了一个名为“鞋柜”的陌生存在物,以前所未有的突兀感,无端地“杵”在她的意识里,沉默地追问着它自身存在的意义——也逼问着她存在的意义。
诺维拉晃晃脑袋,想象着平日回家的情景……换鞋、放包、坐在书桌前,掏笔开书……今天仍一气呵成地做完了这些动作。但诺维拉明显感觉到这些动作变质了。曾经它们作为一个连贯的动作整体,层层相扣,都是为了最后的“掏笔开书”服务。可如今……它们互相独立了起来,看似连贯,却掩藏了其间巨大的孤单——一如她的境遇。
今早上新翻出的倒计时日历上的“12”醒目着。黑笔在她最顺手的位置摆着。草稿纸在她眼皮子底下躺着。所有仪式、所有目标、所有宣誓、所有艰苦、所有「理性」……全部抽空,甚至在她的记忆里都远去了。
她摸出早上从柜子里偷出来的智能手机,躺在睡了3年的硬板床上,成为了机械。多巴胺从她的体内流溢而出,包裹着心中巨大空洞的壁,却无法渗透进去。短视频中的信息也死活进不了她的脑子。阳光缓缓流过她的小房间,每一秒都是煎熬与飞逝的并存。
她感到眼睛和头都有些胀痛。这样持续了数小时后,在这疼痛带来的痛苦恰好超过了短视频的快感一丢丢时,她终于把手机往床上一扣。
她轻车熟路找到她母亲藏所有哲学书的地方——几个月前的她,其实很清楚哲学书在哪,只是把它们藏在了心底,故意找不到了——她随手掏出一本她曾经看得囫囵吞枣的《精神现象学》,拿到书桌旁。
“时间正是那种存在并在其中存在着作为空洞的直观的被表象的概念;因此精神必然地表现在时间中,而且只要它没有把握到它的纯粹概念,这就是说没有把时间消灭【扬弃】,它就会一直表现在时间中……”
她一脸恶心拍上书。这什么鬼玩意!我以前真是瞎了眼对这种不知所云的东西感兴趣才有鬼了!!!……
她打开电脑,在浏览器推的文章里到处乱点;她下个手游,发现内存不够于是放弃;她甚至尝试把书包里已经毫无用处的题目继续拿出来刷,你说巧不巧,她竟还颇有闲情雅致地写了几道!
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
我……做错了嘛……
不!我捍卫了真理!我是唯一清醒的人!……
但捍卫的结果……仅仅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和一个不知去向的未来?……
诺维拉无力的躺在床上,眼皮沉重……
……
还是那声嘎吱惊醒了她。自知难逃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接着全身被几顿乱打的命运,诺维拉竟有些轻松。她从床上坐起来,听着母亲像往常一样的节奏换着鞋……也算是暴风雨前无兆的预兆了。
鞋柜的开关出她意料地多响了一次……!
……多拿了双拖鞋来打?鞋拿错了?这脚步凌乱不像一人…还有别人?外卖员?我妈还不知道这事我交不交代?……
她只见一个魁梧的身影走进了她的房间。那是一张疲惫的脸,距上次见到又苍老了许多。
父亲。
母亲也随后进来了。他们的眼神表明了他们了解的信息。
父亲站在原地,仔细端详3年未见的女儿。瘦了?胖了?成熟了?叛逆了?变漂亮了?表情少了?……诺维拉猜不出父亲的想法。在那一瞬间,她甚至难以回想起父亲的嗓音如何。
母亲双臂抱在胸前,和父亲并排站得很近。
没有人愿意第一个开口。
“……先吃饭吧。我带了食堂的盒饭回来。”将近冻结的1分钟后,母亲说。
诺维拉僵硬地走到厨房餐桌一体的客厅。父亲紧随其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