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刺鼻,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温妮抱着怀里那具滚烫又颤抖的小身体,几乎是撞开了诊所的玻璃门。
“医生!快看看他!”温妮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尖利,她把怀里裹着宽大紫色西装的男孩小心地放到候诊区的长椅上,自己累得直喘气。男孩依旧昏迷着,绿发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小小的身体即使在无意识中也克制不住地打着寒颤。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中年医生闻声快步走来,只伸手在男孩额头上轻轻一触,立刻倒吸一口凉气:“老天!他在发高烧!快!护士!准备床位,冰袋,生理盐水!”
诊所里瞬间忙碌起来。两名护士迅速推来一张移动病床,几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托起那轻飘飘又滚烫的小身体,将他放平。护士皱着眉,试图解开那件裹在他身上、显得极其怪诞又累赘的紫色西装外套。布料又厚又硬,沾满了港口的污渍和可疑的深色痕迹,简直像一层束缚的裹尸布。
“这衣服……”护士小声嘀咕了一句,最终还是费力地把它脱了下来,随手丢在一边的椅子上。男孩里面只穿着一件同样不合身、皱巴巴的白衬衫。护士立刻拿来一张柔软厚实的毛毯,将他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紧,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小脸和打着点滴的手。
医生快速检查了心跳、呼吸和瞳孔,眉头紧锁。“急性高热,伴有轻微脱水,手臂和脸上有些擦伤,可能还有惊吓过度。先退烧补液,观察。”他语速飞快地吩咐。护士动作麻利地在男孩细瘦的手腕上绑好止血带,消毒,然后一针精准地扎进那细小的青色血管里。透明的药液开始一滴一滴地流入他体内。
温妮站在一旁,心一直悬着。她看到护士在固定针头时,男孩那细小的、布满新擦痕的手腕无力地垂着,心里一阵揪紧。护士拿来几片退烧药,温妮连忙上前帮忙。她小心翼翼地扶起男孩沉重的脑袋,让他靠在自己臂弯里,手指轻轻捏开他干裂发烫的嘴唇。护士将药片塞进去,温妮立刻用小勺子舀了温水,一点点、极其耐心地喂进去,看着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把药和水咽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温妮才长长吁了口气,感觉自己也快虚脱了。她疲惫地靠着病床边。
刚才负责扎针的年轻护士收拾着用具,目光忍不住瞟向椅子上那件格格不入的紫色西装外套,又看看病床上被毛毯裹得严实、只露出绿发的小脑袋,脸上满是困惑和不解。
“女士,”护士终于忍不住,转向温妮,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您是他的监护人?这么冷的天,让他穿着这种……这种完全不合身、一看就不保暖的衣服在街上?这会害他冻死的!”
温妮愣了一下,连忙摆手解释:“不,不是的!我不是他的监护人!我根本不认识他!”她指了指病床上昏迷的孩子,“我刚刚下班路过码头区,在……在一个垃圾桶旁边发现他的。他就一个人缩在那里发抖,发着高烧!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总不能看着他冻死在那里吧?”温妮说着,下意识地抬起了自己的左臂,把袖子往上撸了撸,露出小臂上那个清晰的、已经微微红肿泛紫的牙印,“喏,看,他警惕性高得很,小小年纪,脾气却大得吓人,刚见面就给我来了这么一下,成熟得像个难搞的成年人。”
护士凑近看了看那圈清晰的牙印,倒抽一口凉气,立刻转身去药柜里翻找。“天,咬得真狠!得赶紧处理一下,小心感染。”她拿来一小管药膏递给温妮,一边帮她涂抹,一边叹气摇头,“这几年哥谭……唉,这种事情太多了。很多不负责任的父母,孩子生了病、或者惹了麻烦,就干脆往街头一扔。看他这样子,顶多也就七八岁吧?这身板瘦的……哪像是被好好照顾过的?肯定流浪很久了,不然也不会对陌生人这么防备。”
温妮听着护士的话,心里先是一阵强烈的荒谬感涌上来。绿色哥谭?宜居城市?全是狗屁!连遗弃孩子都成了稀松平常的事!紧接着,那股荒谬感又被一种更强烈的、酸涩的心疼取代了。她低头看向病床上那张即使在昏迷中也紧皱着眉头的稚嫩脸庞。绿发,苍白,瘦削。如果护士说的是真的……那他该独自在这座冰冷残酷的城市里挣扎多久了?他那些该死的、该下地狱的父母!一股无名火和汹涌的、近乎本能的保护欲在她胸腔里翻腾起来。她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抚过男孩紧蹙的眉心,试图将那深深的沟壑熨平。一种陌生的、带着怜惜的暖流,悄然在她心底弥漫开来。
药液和退烧药开始缓慢地发挥作用。不知过了多久,毯子下那具小小的身体轻微地动了一下。先是蜷缩的手指无意识地抽动,接着,浓密的、湿漉漉的睫毛如同挣扎着破茧的蝶翼,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掀开。
哥谭诊所那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陈旧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绝望的气息,像冰冷的潮水般涌入Joker混沌的鼻腔,强行将他从滚烫的黑暗深渊里拽了出来。
刺目的、毫无怜悯的白炽灯光,如同无数根细针,狠狠扎进他刚刚掀开的眼皮里。视野里是模糊晃动的惨白天花板,跟停尸房没什么两样。一阵强烈的反胃感和眩晕感袭来。
“fuc……”沙哑破碎的咒骂本能地冲口而出,带着孩童的声线,却浸透了成年人的暴躁和阴郁。他下意识地想抬手遮挡这该死的光线,手臂刚一动,手背上就传来一阵尖锐的拉扯刺痛。
一根该死的塑料软管,连着冰冷的针头,正无耻地扎在他的血管里!鲜红的药液正以一种令人恼火的缓慢速度,一滴一滴地渗入他的身体。
屈辱感瞬间像毒藤一样缠紧了他的心脏。变成小孩已经是他人生履历上最他妈荒诞可笑的一笔了,难道还要像个真正的鼻涕虫小鬼一样,乖乖躺在这里挂吊瓶?这简直是把他钉在耻辱柱上反复鞭尸!
怒火“腾”地一下直冲头顶,烧得他本就混沌的脑子嗡嗡作响。Joker想也没想,猛地就要坐起身,那只没被束缚的手恶狠狠地伸向手背上的针头——拔掉它!立刻!马上!他宁愿烧死在这鬼地方,也绝不当什么狗屁乖宝宝!
“嘿!不行!”
一只带着暖意却异常坚定的手,不容分说地抓住了他伸向针头的手腕。力道不大,却精准地阻止了他的动作。
Joker猛地抬头,灰绿色的眼睛里燃烧着被侵犯的怒火,直直撞进那双近在咫尺的碧蓝眼眸里。是那个金发蠢妞!她脸上写满了不赞同,眉头微蹙着。
“你现在还发着高烧呢!”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温妮特有的、自以为是的关切和坚持,像嗡嗡叫的蜜蜂一样烦人,“不能把针头拔掉!你需要乖乖躺在这里,把这些药全都打完才行。明白吗?”那语气,那神态,活脱脱就是在教训一个不听话的三岁小孩!
“别用这种教训小孩的口气跟我说话!蠢妞!”Joker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稚嫩的童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拔高、撕裂,在安静的诊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用力甩动被她抓住的手腕,试图挣脱,“我不想挂这该死的吊瓶!懂吗?!把你的手拿开!”
温妮的手像铁钳一样(至少在他此刻的感觉里是如此),纹丝不动。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碧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仿佛他的暴怒是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事情:“什么叫‘这种教训小孩的口气’?你本来就是个小孩啊。”她陈述事实的语气无比自然。
“你!——”Joker气得眼前发黑,肺部火烧火燎地疼,每一个字都像在喷火,“你能不能别他妈多管闲事了?!别跟个从修道院里跑出来的蠢修女一样,对我指指点点!听着,哥谭的第一生存法则就是——别在路上遇见一个陌生人就他妈的天真地施以援手!哪怕对方是个快死在你脚边的、病入膏肓的小孩!”他几乎是咆哮着吼出这句他自己都觉得无比讽刺的“生存法则”,试图用哥谭的黑暗现实砸醒这个天真的蠢货。
然而,预想中的退缩、恐惧或者幡然醒悟并没有出现。
温妮看着他,那张漂亮的脸蛋上非但没有一丝惧意,反而……浮现出一种近乎纵容的无奈?就像在看一只炸毛哈气、却毫无威胁的小流浪猫。她甚至还轻轻叹了口气,用一种近乎无赖的、理直气壮的语气说:
“不好意思啊,亲爱的。”她耸了耸肩,碧蓝的眼睛里甚至带上了一丝狡黠,“姐姐我是外地人,不是哥谭本地人。所以呢,你说的这些什么生存法则……”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嘴角甚至微微翘起,“我一条都没听过。”
姐姐?!
这个蠢妞竟然自称“姐姐”?!
Joker只觉得一股热血“轰”地一下直冲天灵盖,烧得他眼前金星乱冒。这女人!这愚蠢的金发碧眼的女人!简直是蠢得登峰造极!完美符合他对这一物种的所有刻板印象!他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就要从床上弹起来,用尽全身力气也要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女人骂个狗血淋头!
“你——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瞬间淹没了所有未出口的恶毒咒骂。那股从肺腑深处炸开的灼痛和窒息感,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咙。他蜷缩起来,小小的身体痛苦地痉挛着,咳得惊天动地,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他额前乱糟糟的绿发,眼前一阵阵发黑。
“哦天哪!别激动!别激动!”温妮脸上的轻松瞬间被惊慌取代。她手忙脚乱地扶住他颤抖的肩膀,另一只手飞快地抓过床头柜上的水杯,杯沿小心地凑到他干裂青紫的唇边。“来,喝点水,慢点,慢点喝……”
清凉的水流润湿了火烧火燎的喉咙,暂时压制住了那阵要命的咳嗽。Joker像条离水的鱼,贪婪又狼狈地吞咽着,额头上全是虚汗。温妮一手稳稳地端着杯子,一手轻轻拍抚着他瘦骨嶙峋的后背,动作带着一种笨拙却真切的温柔。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对你的身体不好。”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在哄一个真正的、受了惊吓的小孩子。
身体的不适和刚才那阵几乎窒息的咳嗽,像一盆冰水,暂时浇熄了Joker狂怒的火焰。他靠在温妮支撑着他的手臂上,急促地喘息着,灰绿色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丝茫然和……无所适从。这种被强行按头接受的、带着体温的关怀,比任何威胁和疼痛都更让他感到陌生和棘手。他习惯了恐惧、憎恨、疯狂,唯独对这种……“善意”,毫无招架之力。
喉咙里还残留着呛咳后的血腥味,身体依旧虚弱得像个破布娃娃。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怒火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疲惫取代。他哑着嗓子,再次提出那个核心诉求,只是语气比之前平静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无力感:
“……我要走。”
温妮放下水杯,碧蓝的眼睛眨了眨,然后,她非常自然地、甚至有点无辜地摊开了双手。
“可以啊。”她回答得异常爽快。
Joker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体会这突如其来的“自由”,就听见她慢悠悠地补充道:
“那麻烦你,先把医药费付一下?”
她指了指床头柜上那张墨迹未干的账单。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张纸,上面一串冰冷的数字。然后,他沉默地、极其缓慢地,用那只没扎针的手,在自己那件宽大的、此刻被护士换下后随意搭在床尾的紫色西装外套口袋里摸索起来。
口袋空空如也。别说钞票了,连一个硬币都没有。他所有的通讯工具、武器……所有属于“Joker”的东西,在那场该死的码头变故中,全都遗失了。他现在就是一个身无分文、连自理能力都没有的八岁小鬼。
空气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温妮看着他僵硬的动作和瞬间阴沉下去的小脸,碧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浮上那种让Joker恨得牙痒痒的、近乎无赖的“我就知道”的神情。
她再次摊手,动作更加无辜,语气带着一种令人抓狂的理所当然:
“那就没办法了,亲爱的。”她甚至还故意叹了口气,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被赖账的可怜人,“既然你没钱还我……那就只能乖乖躺在这里,把这瓶药打完喽?毕竟,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总不能白费对吧?”她指了指那袋还剩大半的葡萄糖盐水,表情真挚得让人想一拳揍上去。
“……”Joker彻底失语了。
他瞪着眼前这个金发碧眼、笑得一脸“天真无邪”的女人,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种纯粹的、脱离了暴怒的——挫败感。一种秀才遇到兵,疯子遇到傻子的无力感。这女人的脑回路到底是什么做的?!哥谭的淤泥吗?!他引以为傲的诡辩、威胁、疯狂,在她这种油盐不进、自说自话的“蠢善”面前,竟然毫无用武之地!
最终,在身体极度虚弱的客观现实和“欠债还钱”这种朴素到可笑的逻辑双重压迫下,Joker像一只被戳破了的气球,所有的愤怒和挣扎都泄了个干净。他挫败地、几乎是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猛地向后倒回那张散发着消毒水味的硬邦邦病床上。
然后,他一把扯过那条护士盖在他身上的、同样散发着消毒水味的薄毯,粗暴地、从头到脚地把自己整个蒙了起来。
眼不见为净!
毯子隔绝了刺眼的光线,也隔绝了那个金发蠢妞那张让他血压飙升的脸。黑暗和毯子粗糙的触感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全感。他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他绝不会承认,那冰冷的药液顺着血管流进身体时,确实带来了一丝对抗滚烫高烧的、该死的舒适感。
毯子外面传来温妮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点得逞意味的轻笑声。
紧接着,一只温热的手掌,隔着薄薄的毯子,轻轻落在他瘦弱的胸膛上。力道很轻,带着一种安抚的节奏,一下,又一下地拍着。
然后,一个轻柔的、带着点她个人风格的哼唱声,小心翼翼地钻了进来:
“Hush, little baby, don't say a word……”
该死!摇篮曲?!
Joker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掀开毯子,探出那张因为闷热和愤怒而涨得通红的小脸,灰绿色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温妮,声音因为憋闷而更加沙哑尖利:
“不许再唱这种愚蠢的、听起来像在下水道里涮过一遍的歌!难听死了!闭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温妮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拍抚的手停在半空。她看着他那副气鼓鼓、头发乱糟糟的样子,碧蓝的眼睛里非但没有被冒犯的恼怒,反而慢慢漾开一种……近乎宠溺的笑意?就像在看一只明明被逗弄得很生气、却显得更加毛茸茸可爱的小动物。
她弯起嘴角,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好。”
Joker重重地哼了一声,再次把自己裹进了毯子里,裹得像个密不透风的蚕茧。世界终于清净了。他需要冷静,需要思考怎么摆脱这个诡异的困境,需要联系他那群废物手下……
毯子里的黑暗和寂静持续了大概……十秒钟?
就在Joker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一丝丝的时候,那个轻柔的、像魔音灌脑一样的声音,又顽强地、试探性地,从毯子外面飘了进来:
“Mama's gonna buy you a mockingbird……”
他僵硬地裹在毯子里,像一尊突然石化的雕像。几秒钟后,毯子下面传来一阵极其压抑的、仿佛濒临崩溃边缘的、细微的磨牙声。